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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圆宴上那掺杂着泪水与诗韵的复杂情绪,如同被夜风卷走的薄雾,随着翌日工坊照常响起的织机与缫车声,渐渐沉淀为心底一抹深色的印记。日子依旧在忙碌与算计中向前滚动。然而,一份来自县学书院的正式聘书,却再次打破了东塘工坊惯常的节奏。

这一次,前来送聘书的并非衙役,而是书院山长身边一位衣着整洁、举止得体的老仆。他手持一个颇为考究的木匣,在村正赵守业略显复杂的引路下,再次踏入了东塘工坊的院子。工坊众人见这阵仗,不由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地张望。

老仆径直走到正在检视新缫丝线的李青禾面前,恭敬地行礼,然后打开木匣。匣内并非银钱,而是一份用工楷端写、盖着书院朱印的聘书,以及一叠折叠得整整齐齐、质地细腻的青色布袍。

“李娘子,”老仆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山长与县尊大人有感于娘子于农桑实务之精通,授业传艺之热忱,更兼品性高洁,泽被乡里。特此联名聘请娘子,为县学书院‘实务讲席’,不日便可开课,专授农桑稼穑、百工技艺之实学。此乃书院特为讲席所备青布儒袍,虽非生员正服,亦显尊师重道之意,望娘子勿辞。”

实务讲席!青布儒袍!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周娘子手中的梭子差点掉落,张寡妇瞪大了眼睛,连一向沉稳的王寡妇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书院讲席!那是何等清贵的身份?虽无品级,却代表着官学与士林的认可!更何况,还有这身象征着读书人身份的青色儒袍!这对于一个乡野妇人而言,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殊荣!

所有目光都灼灼地聚焦在李青禾身上,充满了激动、羡慕与期盼。村正赵守业在一旁,脸上更是堆满了与有荣焉的笑容,仿佛这荣耀也有他一份。

李青禾沉默着。她先是用那枯槁的、沾着些许丝絮的手指,轻轻拿起那份聘书,目光扫过上面褒扬的语句与那方鲜红的书院印鉴。深陷的眼窝里,看不出是喜是悲。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叠青袍之上。

那袍子是上好的细棉布所制,染成一种沉稳的、介于蓝与绿之间的青色,颜色均匀,质地柔软,与她身上粗糙的、洗得发白的短褐形成了鲜明对比。袍服的形制是文人常穿的直裰,虽无刺绣纹饰,却自有一种简洁雅致的风范。

她伸出手,并未立刻去拿那袍子,而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轻轻拂过袍服的表面。触手光滑,带着新布特有的挺括感,与她日常所穿粗布的涩滞截然不同。那抹青色,在她看来,并非荣耀,更像是一道无形的、划分阶层的界限。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反应,等待着她欣喜若狂,或是感激涕零。

然而,李青禾只是那样默默地抚摸着那青袍,良久,良久。终于,她收回手,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山长与县尊大人厚爱,民妇……感念于心。实务讲席之聘,若有益于学子,民妇愿尽绵薄之力。”

她答应了!众人脸上刚露出喜色,却听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回那青袍上:

“然,此袍……”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民妇乃耕种劳作之人,下田缫丝,穿不得这般齐整体面的衣衫。短褐利落,沾泥染尘,方是本色。”

说着,她竟未再看那青袍第二眼,只是将那聘书重新放回木匣,然后亲手合上匣盖,将其推向那老仆方向些许,嘶哑道:

“这袍子……请带回吧。或……交由山长处置。民妇承受不起,亦……无需此物。”

老仆愣住了,村正愣住了,工坊所有人都愣住了!她竟然……拒穿了这象征身份的儒袍?!

“娘子!这……”周娘子急得差点喊出来。

李青禾却不再解释,她转身,走向自己屋内那只存放重要物事的旧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是些地契、账本、以及几件舍不得穿的稍好衣物。她将那份聘书取出,并未如同红契般珍重收藏,只是寻了个空处,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淡漠地塞了进去,与那些杂物混在一处。

然后,她“啪”地一声合上箱盖,落锁。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院内依旧处于震惊中的众人,最终落在那被老仆无奈收回的木匣上,枯槁的嘴唇微微翕动,一句极轻、却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话,飘散在空气中:

“下田穿短褐,这袍……供着吧。”

供着吧。

三个字,轻飘飘,却如同在她与那个士人阶层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决绝的鸿沟。她可以传授知识,可以承担讲席的责任,但她绝不会披上那层不属于她、也禁锢不了她的外衣。她的根,在泥土里,在织机旁,在这片她亲手开拓、并将继续开拓的实实在在的土地上。

塘埂方向。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工坊水塘的对岸。 浑浊的目光…… 穿透蒸腾的水汽, 清晰地看到院内那被收回的青袍木匣, 与那个合上箱盖、转身继续走向缫车的枯槁背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布帛细滑与泥土粗粝之感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袍——……” 声音顿了顿, 似在界定这身份象征与生命本真之间的距离。 “…——拒——…” “………根——……”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虚名浮誉的彻底摒弃与对本源身份的固执坚守, 向下一点。 “…——实——!”

“袍拒根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粼粼波光与飞扬的尘絮。 工坊内, 织机声重新响起, 李青禾已坐回缫车旁, 仿佛方才那场足以改变常人命运的聘请, 不过是—— ……拂——……过——……水——……面——……的——……一——……缕——……微——……风——……,……未——……留——……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