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高架桥的缝隙漏下来时,祝晏已经蹲在垃圾桶边搓脸了。
他用沾了露水的爪子把胡须捋顺,香槟色的毛发在四年风吹日晒里褪成了浅麦色,但耳尖那撮金毛依然亮得晃眼。
\"吱——\"
铁皮罐被推下垃圾山的瞬间,破毯子堆里立刻伸出只黝黑的手。
流浪汉打着哈欠精准接住空罐,指缝里还夹着昨晚没抽完的烟屁股。
“好搭档。”他咧嘴一笑,缺了的门牙像个黑洞,“今天咱们吃煎包还是馒头?”
祝晏立起后腿,前爪比划了个\"二\",是他们经常光顾的那家早餐店——煎包五毛钱两个,韭菜馅的,热腾腾咸香十足。
爸爸大笑时胸腔的震动惊飞了桥檐下的麻雀,他裹着散发霉味的毯子翻身而起,露出腰间叮当作响的塑料袋——那是祝晏用牙帮他缝的\"钱包\",针脚歪歪扭扭但很结实。
正午的废品站排着长队,祝晏蹲在爸爸肩头,尾巴卷着几个易拉罐保持平衡。
收废品的老头早认识他们了,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流浪汉肩头的小家伙,“哟,金毛鼠又来啦?”说着往秤上多扔了半个矿泉水瓶。
“两块三,给你算两块五吧,带小朋友吃点好的,别天天在菜市场门口翻烂叶子了。”
钢镚落进塑料袋的声音比音乐还动听,爸爸用皲裂的拇指搓了搓那枚特别亮的五毛钱,突然神秘兮兮地拐进小巷。
祝晏鼻子一动——是煎包铺子的油香!
“老板,老规矩。”
油纸包着的两个煎包在掌心冒着热气,流浪汉掰开一个,滚烫的菜汁立刻淌到他结满茧子的掌纹里。
祝晏急得直跺脚,前爪扒着他袖口往上窜。
“烫!小祖宗!”流浪汉吹了半天才递过去,祝晏双爪捧着煎包,粉色的鼻尖沾了油星,鼓着腮帮子啃得胡须直颤。
他们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爸爸用捡来的广告单折成小扇子,给他扇走飞来的苍蝇。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祝晏拖着个比他还大的纸箱往回走,爸爸在后面哼着跑调的老歌。
路过宠物店时他顿了顿——店面早就变成了奶茶店,但祝晏还是习惯性竖起耳朵。
“看啥呢?”爸爸用脚尖轻轻碰他屁股,“咱家可比笼子舒坦。”
确实,他们的\"豪宅\"是桥洞最干燥的角落,用防水布和破伞搭成。
祝晏的专属小窝是个垫着羽绒服碎布的饼干盒,旁边摆着爸爸给他雕的木头食盆。夜晚他们头挨着头数星星,爸爸会讲些荒诞的江湖故事,祝晏就把尾巴盖在他冻伤的耳朵上当围脖。
某天暴雨夜,祝晏突然被雷声惊醒。他发现爸爸正偷偷用打火机烘他潮湿的尾巴尖,火光映着那张被生活磋磨出沟壑的脸,温柔得不像话。
“睡吧。”粗糙的手指拂过他耳后的绒毛,“明天咱俩去新开的那家炒栗小摊边上翻翻,说不定有好吃的呢?”
祝晏把脸埋进爸爸散发着汗味的衣领,这里没有进口提摩西草,没有镶金边的食盆,但有双永远接住他的手。
他香槟色的尾巴在雨声里轻轻摇晃,像面小小的旗帜。
——看呀,这就是我的家。
*
但生活永远不会一帆风顺,它就像一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再次跌入深渊。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祝晏还记得那天清晨,爸爸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给他编了条\"围巾\"——其实是半截破袜子,两头打了结,中间掏个洞。
他套着这条灰扑扑的\"围巾\"在雪地里蹦跶,香槟色的尾巴扫出一串小梅花。
“臭美啥呢?”流浪汉呵着白气笑骂,把最后半块烤红薯掰成两半,“吃完咱去趟城东,老张头说那儿新开了个废品站,价钱给得高。”
他们沿着结冰的马路牙子走,爸爸的旧棉鞋破了洞,每走一步都留下个湿漉漉的脚印。
祝晏蹲在他肩头,尾巴卷着爸爸的耳朵给他保暖。路过便利店时,玻璃窗上的圣诞老人贴纸冲他们笑得灿烂。
“等开春......”爸爸突然说,“给你搭个带轮子的窝,省得你走路磨爪子。”
刺耳的刹车声像把钝刀,生生割裂了圣诞颂歌的旋律。
祝晏看见爸爸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迟缓的弧线——那件缝满补丁的棉衣鼓成可笑的球形,像只被孩子随手抛弃的破玩偶。
落地的闷响被积雪吞没,只有几根枯草从爸爸口袋里飘出来,那是他今早给祝晏捡的筑窝材料。
“操!”
车门甩开的瞬间,浓郁的酒精味混着古龙水扑面而来。
貂皮大衣下露出双锃亮的鳄鱼皮鞋,鞋尖不耐烦地踢了踢爸爸蜷缩的身体。雪沫溅在那张青白的脸上,很快被温热的鲜血融化成淡粉色的小溪。
“真他妈晦气!”男人掏出手机照明,镶钻的表盘在雪夜里折射出冷光,“大过年碰上个要饭的...喂?保险公司吗?我这儿撞了个...”他顿了顿,用鞋底拨开爸爸糊满血的脸,“...流浪汉。”
祝晏的爪子陷进雪里,冰碴刺进肉垫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香槟色的毛发根根炸立,在寒风中抖成一片金色的芒刺。
他冲向男人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尖利的牙齿死死咬住对方裤脚上摇摇欲坠的流苏。
“什么玩意儿?!”
手机灯光骤然照过来,祝晏在强光中眯起眼,看见男人扭曲的脸——精心修剪的眉毛高高扬起,鼻孔因为厌恶张成两个黑洞。
酒精催化的胃酸味随着咒骂喷涌而出,“滚开!脏老鼠!”
鳄鱼皮鞋的金属装饰划过腹部时,祝晏恍惚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他在空中翻滚,看见自己飞溅的血珠在车灯照射下变成一串发光的红宝石,落在雪地上叮咚作响。
垃圾堆张开腐臭的怀抱接住了他,烂菜叶的黏液渗入伤口,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脏腑里搅动。
祝晏挣扎着抬头时,正好看见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街角,剧痛中,他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咚、咚。
有力、鲜活。
等他挣扎着爬出来时,车轮早已碾碎积雪扬长而去。爸爸半张脸埋在雪里,嘴角渗出的鲜血像条蜿蜒的小溪。
祝晏用前爪去捂那些血,温热的液体却不断从指缝溢出来。
爸爸突然笑了,缺牙的牙龈沾着血沫。
雪花落在祝晏的鼻尖上,他想起六年前宠物店玻璃上的霜花,想起煎包铺蒸腾的热气,想起暴雨夜桥洞里那簇微弱的打火机火光。
现在,这些记忆都在随着爸爸的呼吸一起变轻。
“小家伙,要幸福啊......”
带着厚茧的手最后一次拂过他的耳朵,像春风掠过麦穗。祝晏僵在原地,看着那片雪花落在爸爸睫毛上,再也没有融化。
午夜钟声从远处传来时,祝晏把\"围巾\"轻轻盖在爸爸脸上。
香槟色的尾巴扫过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他转身走进大雪。
便利店橱窗里,圣诞老人依然在笑。今年的促销标语换成了金光闪闪的——
“把爱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