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角落里立着一副人体骨架,白骨森森,关节处用细铁丝巧妙地连着,本是用来教新学徒认穴位、识筋骨的。如今这副骨架却成了秋灵的“新伙伴”——除了治伤、帮着递药打杂,她剩余的时间几乎都耗在这堆白骨前。
她成了回春堂的临时学徒,整天抱着骨架翻来覆去地摆弄。一会儿掰着骷髅的胳膊研究肩关节的活动角度,一会儿又拧着腿骨琢磨髋关节的衔接,手在冰冷的骨头上反复练习。
周军医见了,提醒了一句:“真人身上的关节有肌肉、筋腱连着,实际情况比这骨架复杂得多。但你先把这些关节的活动规律记熟了,总是没错的。”
秋灵便愈发上心,有时吃饭都捧着条腿骨,看得入了神。
这天许力突然闯进回春堂,一眼就看见抱着骨架琢磨的秋灵,当即指着她的鼻子吼道:“老子是你的新头儿!赶紧把伤养好,好了立刻到我面前报到,少在这儿磨磨蹭蹭!”
他嗓门本就大,又带着股沙场练出来的戾气,秋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跳,怀里的骨架差点掉落。她慌忙点头,头点得像捣蒜,心里却直犯嘀咕——这新头儿看着比孟浩凶多了,却忘了问他究竟叫什么名。
许力吼完便走,倒也没多留。城楼上的将领们对她的关注渐渐少了,紫铜关战事不断,粮草、防务、伤兵……桩桩件件都要操心,哪有功夫整天盯着一个没什么军功的普通士兵。
秋灵的伤势恢复得惊人地快。胸口的伤口已经结痂,只是那些疤横亘在胸前,像一张狰狞的蛛网,看着有些吓人。可在这见惯了刀伤剑痕的回春堂里,谁也没觉得稀奇。
李助手帮她换药时,看着那些疤,惋惜道:“哎呦,真是白白遭罪了。好好的胸肌,愣是留了这么些疤。”
秋灵低头瞥了一眼,不在意地笑了笑:“还好是在战场上。这疤要是搁在故乡,那些娇滴滴的姑娘见了,一准吓得尖叫。”
“那是肯定的,”李助手点头,“换了我娘见着,保准也得喊出声。”
秋灵慢慢套上衣服,把那些疤遮了个严实:“那以后还是穿好衣服吧,省得吓着人。”
“嗨,没事,”李助手摆摆手,“这战场上哪有女人?都是糙汉子,谁还没几道疤?吓不着的。”
秋灵愣了愣,随即笑了:“也是。在故乡时,周围人总嫌弃我容貌粗陋,没少受白眼。来了这儿倒自在,都是些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谁也不笑话谁。”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刘阳哥他们在的时候最好,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凑在一块儿,怎么闹都自在。真想念他们啊。”
旁边的孙军医听了,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在这战场上,生死本就难料。”
秋灵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阳光被云层遮着,没什么暖意。她在心里默默道:兄弟们,你们在天上看着吧,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没几天功夫,秋灵的伤势已大好。周军医检查过,说再养几日便能做些轻松活计。胸口的痂正一片片往下掉,露出底下嫩红的新肉,狰狞虽减,却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内伤基本痊愈,手臂的伤口早已结疤,唯有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还需些时日才能彻底长好。
这些天,她把那副骨架的关节摸得滚瓜烂熟,哪处衔接、哪处易折,闭着眼都能说得分毫不差。只是始终没敢拿自己人练手,倒是把孙军医的老腰当成了活靶子,推拿按摩的手法日渐娴熟,治个腰扭伤、脚崴伤已是得心应手。每次按完,孙军医都舒服得眯起眼,直夸她有天赋。
这日午后,秋灵正抱着骨架摆弄,忽然抬头望向城楼方向,笃定道:“开战了。”
旁边的李助手侧耳听了听,只听见远处士兵操练的吆喝声,疑惑道:“没啊!”
“战鼓响了,”秋灵放下骨架,耳朵微微动着,“黄将军说过,非战时,那鼓绝响不起来。”
李助手将信将疑,正想再细听,院外已冲进来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喊:“开战了!敌军突袭,你们快准备接收伤员!”
李助手一惊,猛地看向秋灵,眼里满是诧异,随即也顾不上多想,转身就去收拾器械药品。
周军医走前,特意在秋灵面前站定,语气严肃:“你的伤还没到能参战的地步,就在这儿好好歇着,不许乱跑。”
秋灵点了点头,没吭声。
周军医带着大半人手匆匆赶往前线,只留下孙军医和那个最小的助手,照看堂里剩下的几个原伤员。
秋灵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她不敢拿自己人试手练关节错位,可不练,真到了战场,那些熟记于心的关节弱点又有什么用?去战场拿敌军练手?念头刚起,又被她按了下去——手法不熟,怕是没卸了对方关节,先成了对方刀下鬼。
小助手一边给伤员换药,一边偷眼瞧着她,生怕这“不安分”的主儿又要闯祸。见她只在院里打转,没往门口去,才稍稍松了口气。
直到城楼方向传来第二次鼓点变调,急促而紧迫,秋灵猛地停下脚步,眼神一凛,主意定了。
“我去前方看看!”她丢下一句话,拔腿就往院外冲,身影转眼就消失在巷口。
“你不能去啊!周军医说了不让你去!”小助手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追出去喊,可院门口空荡荡的,早已没了秋灵的踪迹。
城墙上的风卷着硝烟,带着股呛人的味道。慕散扫了眼城下,没看见秋灵的身影,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对身边的人笑道:“看吧,我就说嘛,让那滑头知道伤员不用参战,他就不会来了,对吧?”
话音刚落,白中将忽然抬了抬下巴,语气平淡却带着点无奈:“不对,他又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秋灵的身影正由远而近向城门口而来。
李中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瞥向黄少将:“黄塞,你就不能管好你的人?这是先锋队接战的地方,轮得到你的人来凑热闹?”
黄少将这次倒没抵赖,却梗着脖子耍赖,声音里带着点满不在乎:“你们这城门那么宽,我的人从这儿过一下怎么了?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李中将的脸黑得像锅底,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差点没忍住发作。
黄少将转头看向脸色不善的白中将,强行找补:“他穿着军装呢,没光膀子。”话虽如此,眼神却有点虚,没敢直视白中将。
城墙上的将领们懒得跟他拌嘴,集体剜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了战场。
城门口的执法士兵看见秋灵,一个个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干脆往两边一让,给她留出条路来。秋灵倒也不客气,路过他们时还得寸进尺地开口:“把你们的刀借我一把呗?最好再给面盾牌。”
执法士兵们集体瞪向她,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赶紧滚,再啰嗦我们就动手了”。
秋灵撇了撇嘴,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城门。她没往主战场的方向去,反而绕到了厮杀声最淡的边缘,在一片狼藉的尸堆里翻找起来。捡起一把敌军掉落的铁叉,掂量了两下,嫌太轻,反手就扔了;又摸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试了试手感,也不太满意。
城墙上的黄少将看得乐了,摸着下巴道:“这小家伙在挑武器?”
旁边的将领们谁也没理他,目光都紧锁着战局。
最后,秋灵选了一把敌军留下的短刀,刀身不算长,却很锋利。她握着刀,大步走到一具趴着的敌军“尸体”背后,竟直接跨坐了上去。
没人注意到,那具“尸体”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完好的左手正悄悄往旁边的弯刀摸去。
秋灵其实早就发现了,却故意装作不知。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出手——左臂像铁钳似的死死扣住敌军刚伸到一半的手腕,右手攥成拳,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他的肩窝!
“咔嚓!”一声脆响,混着敌军猝不及防的痛呼“啊——!”,那只准备抓刀的胳膊瞬间以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再也动不了。巧的是,这敌军的另一只胳膊,早就在先前的战斗中被砍断了,此刻双腿又被底下的尸堆压着,只能徒劳地蹬着腿,想踢掉背上的秋灵,却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那声痛呼在战场上不算响亮,却让城墙上的黄少将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嘿,还没死透呢!我家小家伙这是来补刀了。”
城墙上的将领们依旧没理他。
秋灵转过身,目光落在敌军那条快要挣脱尸堆的腿上。她也顾不上地上的血污和散落的残肢断臂,一手死死扣住对方的小腿,另一手攥成拳,在他膝盖关节处来回摸索、按压。一拳接着一掌,打得那敌军痛呼连连,额头上青筋暴起,嘴里胡乱咒骂着。
秋灵却眉头紧锁,小声嘀咕:“怎么回事……没错位啊……这关节怎么这么麻烦……”她还在琢磨方才周军医说的“膝盖侧翻易错位”,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又重了些。
那敌军被她折腾得急了,剩下的那条好腿猛地抬起,带着风声直踢秋灵的头。秋灵反应极快,反手就将短刀扎进对方的大腿,刀刃没入半截,将那条腿钉在了地上。血瞬间涌了出来,敌军的惨叫陡然拔高,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低头研究那只顽固的膝关节。
这一番操作太过扎眼,顿时引来了两军的注意。己方士兵见地上是敌军,秋灵又是自家人,虽觉得怪异,倒也没人多管;敌军那边却不干了,立刻有个士兵怒吼着冲出战圈,直奔秋灵而来。
那敌军来势汹汹,抡起拳头就往秋灵脸上砸,拳风带着狠劲。秋灵猛地侧身躲开,同时精准地抓住了对方挥拳的手腕,五指死死攥住,借着他前冲的力道猛地向外一折!“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敌军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
他疼得双目赤红,另一条腿顺势就往秋灵小腹踹去。秋灵早有防备,矮身躲过的同时,一脚踩住他的脚踝,顺着他失衡的重心反方向狠狠一拧!又是一声脆响,脚踝彻底错位,那敌军惨叫着轰然倒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秋灵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扑上去,三两下就将他另一只手腕和另一只脚踝也卸了位。做完这一切,她拖着这新抓来的“活教具”,又回到先前那人身旁,继续盯着两人的膝关节研究,时不时伸手按按、掰掰,弄得两个敌军痛不欲生,惨叫声此起彼伏。
城墙上,卢成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转头瞪向黄少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的人在干什么?!”
小剧场
秋灵喝多了,不慎从城楼掉下,引来巡逻士兵围观。负责巡夜的白中将赶忙过来问:“发生什么事?”
秋灵晃晃脑袋:“不清楚,我也刚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