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老干部活动中心后的家属区,青砖灰瓦浸着岁月痕迹,墙根下的青苔在秋日里仍透着湿气。
陆则按地址找到陈岩石家时,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爽朗的谈笑声,夹杂着棋盘落子的清脆声响。
推开门,只见陈岩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正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对弈,正是前省政法委书记、梁璐的父亲梁群峰。
两人见到陆则,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陈岩石率先放下棋子起身,声音洪亮如昔:
“陆则?当年在汉东大学听我讲党课,敢当面拍桌子质疑‘形式主义治理’的小伙子,倒是越活越有气场了。”
陆则笑着递上带来的明前茶,目光掠过桌面时顺势落座,语气恳切却留着分寸:
“陈老、梁老,前阵子在香港偶遇瑞龙,他还念叨您二位身子骨,说当年在汉东多亏您俩多有照拂;
上周和梁璐姐视频,她伦敦画展的‘东方肌理’系列刚售罄,特意托我给您二位捎了盒手工伯爵茶。”
这话一出,两位老人脸上的疏离瞬间消融。
梁群峰捻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眼底泛起暖意,嘴角勾起调侃的笑:“瑞龙这小子,当年在汉东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想到现在成了香港的‘大忙人’。
听说你帮他整合了香港那边的航运和安保资源,‘远通国际’做得风生水起,连特区那边都要给几分薄面?
只是这几年他赚得盆满钵满,性子没跑偏吧?”
陈岩石也跟着点头,目光落在陆则脸上,带着几分探究:
“还有祁同伟,当年被你梁叔压在偏远司法所。你梁叔还信誓旦旦的等着祁同伟低头认错呢。
结果人家愣是没低头,转头扎进缉毒支队做卧底,靠着破获跨国贩毒大案成了公安部英雄,后面跟着你在国际上游离了些功,彻底跳出了汉东这潭浑水。
你这次回汉东,怕是不只是‘调研’那么简单吧?中央派沙瑞金来,又让你这个‘智囊’跟着,沈老那边的心思,我们这些老头子也能猜着几分。”
陆则端起茶杯,指尖贴着温热的杯壁,没有直接回应,只是轻声道:
“中央确实有整顿汉东积弊的意思,中央一位老领导在我过来之前特意接见我,希望我能借着对汉东的熟悉,帮沙瑞金理顺局势。
但我心里有自己的章程——在没摸清真相前,不会轻易站队。
这次来见您二位,就是想听听真话:这些年,赵立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汉东的贪腐乱象,他到底参没参与?
另外,赵瑞龙那小子这些年虽然经常见面,但是也没有太多的关注。他这些年,到底底子干不干净?”
梁群峰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放下棋子的动作带着几分沉重,语气凝重:
“你心里清楚就好,汉东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当年赵立春接手汉东时,这里一穷二白,要修路、要建厂、要引投资,只能求着那些手握资本的巨头。
可那些资本背后都连着派系,你要拿投资,就得默许他们在汉东布局——所谓的‘汉大帮’,一半是高育良自己笼络的人,一半是资本方安插的眼线;
程度能坐上省公安厅长的位置,表面是赵立春提拔,实则是资本方的意思,他们要一个能镇住场面、压下异议的人,好让那些‘招商引资’项目顺利推进。”
陈岩石接过话头,手指重重敲着桌面,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立春是想干事的。当年为了拉来第一个大型化工项目,他三天三夜泡在工地,跟工人一起吃盒饭;
为了保住濒临破产的国营机床厂,他亲自去北京跑政策,硬生生把厂子盘活了。
可干事就得有代价,那些资本方要的回报,就是汉东的土地、资源和政策倾斜。
山水集团、湖上美食城这些项目,明眼人都知道有问题,暴力拆迁、克扣补偿款的举报从来没断过,但立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得罪资本方,投资撤了,汉东的经济就垮了,几十万工人要失业,他担不起这个责。”
“至于贪腐,”梁群峰叹了口气
“汉东官场确实烂了不少,肖钢玉、陈清泉这些人借着赵家的旗号中饱私囊,程度更是借着公安厅长的权力打压异己、收受好处。
但立春本人,我敢打包票,他没往自己口袋里塞过一分钱。
可架不住下面的人打着他的旗号作乱,资本方又把脏水都往他身上泼——他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人,想退退不了,想清清不了。”
陆则指尖微微用力,杯壁的温热仿佛也压不住心头的沉郁:“那瑞龙呢?他在香港的产业做得那么大,有没有跟汉东这些烂事勾连?有没有借着赵家的名头搞特殊?”
陈岩石眼神一凝,语气郑重:“瑞龙当年离开汉东时,立春就跟他约法三章,不准碰汉东的项目、不准利用他的职权谋利。
这些年他在香港立足,靠的是你帮他整合的资源,做的是进出口贸易和维稳相关的事,特区政府对他评价很高。
但他赚了这么多钱,身边人杂不杂、有没有被人利用,甚至有没有自己变质的心思,这就不好说了——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在那样的名利场里。”
梁群峰补充道:“你这次来,沈老的心思我们都懂。
钟正国要争那个位置,赵家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只要拆了赵家在汉东的根基,他们自然就没了底气。
但汉东不是棋盘,几千万老百姓不是棋子,不能为了派系之争,把这里搅得鸡犬不宁。
立春这些年的付出,汉东的经济底子,都是实打实的。”
陆则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的清苦漫过舌尖,正如眼前的局势——迷雾重重。
他一时间也分不清谁是棋子、谁是棋手,分不清哪些是真心为民、哪些是暗藏私心。
来汉东前,接到的是沈老的明确授意,是中央“整顿积弊”的任务,本质上是要削弱赵家,为钟正国铺路。
可听完陈岩石和梁群峰的话,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动摇:
赵立春的“枷锁”是为汉东发展付出的代价,还是心甘情愿的妥协?
汉东的贪腐乱象,是赵家默许的结果,还是被资本裹挟的无奈?
赵瑞龙在香港的财富背后,到底有没有隐藏着见不得光的交易?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能轻易回答。
“谢谢您二位说实话。”陆则放下茶杯,语气沉静却带着坚定
“汉东的积弊要改,官场的生态要治,这是底线。
但我不会照着别人的剧本走——赵立春是否清白、瑞龙是否变质、那些贪腐乱象到底牵涉到谁,我会一一核实。
至于派系之争、位置争夺,那是赵家跟钟正国的事,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我要做的,是守住汉东的稳定,让这里的发展能平稳过渡,不让老百姓为派系斗争买单。”
陈岩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起身从书柜最深处翻出一个尘封的牛皮纸袋,递给陆则:
“这是当年月牙湖拆迁案的举报材料复印件,里面有土地审批的漏洞、拆迁户的签字画押,还有几个涉案官员的匿名举报信。
这里面没直接提立春,但能看出资本方和下面人是怎么勾结的。你拿着,或许能帮你拨开些迷雾。”
他按住陆则的手,语气凝重:
“但你要记住,汉东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程度的人盯着所有跟赵家相关的人,反贪局里有眼线,甚至高育良身边都未必干净。
你查得越深,危险就越大,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查到的‘真相’,是不是别人故意让你看到的。”
陆则接过牛皮纸袋,指尖传来纸张的厚重感,仿佛握住了一把钥匙,却不知道能打开的是真相的大门,还是更深的漩涡。
他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树枝晃动的窸窣声——陈老的住处偏僻,这个时间点不该有外人经过。
陈岩石眼神一凛,冲梁群峰使了个眼色,低声道:“看样子,有些人是坐不住了,你一进汉东,就被盯上了。”
陆则不动声色地把纸袋塞进随身的公文包,起身道:“两位老保重,我改日再来看您二位。”
梁群峰点点头,压低声音:“出门左拐有个小巷,穿过去能到主干道。记住,凡事留个心眼,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以为的‘自己人’。”
陆则颔首示意,悄悄从后门离开。刚走进小巷,就瞥见身后两个穿着便服的身影紧随其后,脚步急促,眼神警惕,陆则明白,这正是公安部门的人常用的跟踪手法。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脚下加快速度,利用巷子里错综复杂的岔路和老宅院的遮挡,几下就将身后的阴影甩在青砖灰瓦的尽头。
走到主干道时,陆则回头望了一眼老干部家属区的方向,公文包里的举报材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汉东的隐秘。
迷雾尚未拨开,棋局已然深陷。沈啸林交代的线索,到底是不是真的关联到赵立春,还是他也是这个布局中的一环?
赵立春的清白、赵瑞龙的初心、资本方的阴谋、沈老的布局……所有的线索都交织在一起,而他的调查之路,才刚刚踏入最危险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