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府衙书房。炭火将房间烘得暖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诸葛亮手持庞统带来的林凡亲笔信,目光在绢帛上缓缓移动,羽扇轻摇的节奏比平日慢了几分。刘备坐于主位,眉头微蹙,关羽、张飞侍立两侧,目光皆聚焦在那位其貌不扬、却自称带来破局良策的“凤雏”先生身上。
庞统坦然承受着众人的审视,脸上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混合着狂傲与不拘的神情,仿佛不是来献计,而是来指点江山。
诸葛亮放下书信,抬眼看向庞统,目光清澈而深邃:“士元兄此计,确乎惊人。以火攻破锁,行险中求胜之举。然,统(诸葛亮自称)有三问,望兄台解惑。”
“孔明但问无妨。”庞统大喇喇地一摆手。
“其一,江东水寨经赤壁之火,戒备必然森严,尤其防火,岂会轻易令我火船近身?此计成功之机,有几成把握?”
“其二,纵使得手,焚其部分战船,打破封锁,然此举无异与周瑜彻底撕破脸皮,孙刘联盟势必瓦解。北有曹操虎视,若孙刘内讧,岂非予曹贼可乘之机?”
“其三,”诸葛亮目光锐利起来,“此计由我江陵发动,无论成败,江东之怒火必由我承受。而献计之林军师,乃至士元兄你,却可置身事外,或坐收渔利。此岂非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计?”
诸葛亮的问题,句句直指核心,尤其是第三问,更是点破了此计背后可能隐藏的险恶用心。
刘备、关羽闻言,脸色皆是一沉,看向庞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警惕。
庞统却哈哈大笑,笑声在书房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孔明啊孔明,你智计超群,却也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笑声一收,正色道,“也罢,我便一一答你!”
“第一,戒备森严?不错。然你可曾想过,正因其新经火攻,方更易灯下黑?且我军此番火攻,目标非是其核心水寨,而是其外围巡逻、封锁江面之舰船!这些船只分散,警惕性远不如中军。更关键者,”庞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执行此事,非我江陵水军,而是……江东之人!”
“什么?!”刘备失声惊呼。关羽、张飞也面露愕然。
“第二,孙刘联盟?”庞统嗤笑一声,“孔明,你我皆知,自周瑜锁江那日起,这联盟便已名存实亡!与其仰人鼻息,坐困愁城,不如奋起一击,打出我等的威风与空间!唯有展示出足以令周瑜肉痛的实力,方能迫其回到谈判桌上,争得平等对话之权!至于曹操,”庞统语气转冷,“他若敢来,新败之师,锐气已堕,我荆襄新胜之军,何惧之有?正好借此战,整合力量,共御外侮!”
“第三,置身事外?”庞统看向诸葛亮,目光坦然,“此计若成,打破封锁,受益最大者,非是竟陵,而是你江陵!林凡军师遣我前来,乃是雪中送炭,示盟友之诚!若孔明兄疑心至此,统此刻便可离去,只当从未献过此策。只是,不知江陵之困,还能维持几时?”
他一番话,连消带打,既回答了质疑,又反将一军,更点明了江陵才是最大受益者的事实。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诸葛亮羽扇轻摇,目光低垂,显然在急速权衡利弊。刘备脸上阴晴不定,显然被庞统说动了部分心思。
良久,诸葛亮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士元兄所言,不无道理。坐以待毙,确非良策。然,此计关键,在于‘江东之人’执行。不知士元兄所指,乃是何人?又如何能令其甘冒奇险,行此叛逆之事?”
庞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此人,便是近日被周瑜猜忌、心中忿忿不平的——甘宁,甘兴霸!”
夜色如墨,江水呜咽。赤壁水寨外围,一艘艨艟快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离了主舰队,借着微弱的星光和江面薄雾的掩护,驶向预定的接头地点——一处荒僻的江湾。
船头,甘宁按刀而立,脸色在夜色中显得阴晴不定。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白日里被凌统当众训斥,颜面尽失,更感觉到周瑜乃至整个江东核心层对他的不信任与排挤。也正是在这种心境下,他接到了那个来自竟陵的、极其隐秘的联络信号。
若是平日,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将信使拿下,送往周瑜帐前。但此刻,一股强烈的报复欲望与对现状的不满,驱使着他来到了这里。
江湾内,一艘小舟早已等候。舟上只有一人,作渔夫打扮,正是墨衡亲自前来。
“甘将军,别来无恙。”墨衡的声音平静无波。
甘宁冷哼一声:“少废话!林凡遣你来,究竟所为何事?若是想劝甘某背叛江东,趁早死了这条心!”
墨衡淡然一笑:“将军言重了。我军师只是不忍见将军这等豪杰,受小人排挤,明珠蒙尘。特为将军,指一条既能一雪前耻,又能彰显将军价值,更能……让某些人不得不正视将军的明路。”
“哦?”甘宁眉头一挑,心中微动,“什么明路?”
“周瑜锁江,困住刘备,却也困住了他自己,更困住了江东与荆州和解的可能。”墨衡缓缓道,“长此以往,必生内乱,徒令北方的曹操看笑话。将军若能设法,‘帮’周都督打破这个僵局,岂不是大功一件?”
甘宁不是蠢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瞳孔骤缩:“你是要我去……放火烧船?破开封锁?!”
“非是放火,乃是‘意外’。”墨衡纠正道,“巡逻船只不慎失火,引燃部分外围战船,致使封锁线出现缺口……此乃意外,与将军何干?届时,江陵之困暂解,周瑜亦有了台阶可下,不得不重新考虑与刘备和谈。而将军你,虽表面受些责罚,但实际却展示了足以影响战局的能力,让所有人,包括吴侯,都看到,这江东水军,离了甘兴霸,便玩不转!此乃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甘宁沉默了。他心脏砰砰直跳,墨衡的话,如同魔鬼的低语,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渴望的东西——认可、尊重、以及报复的快感。风险极大,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但收益……也同样诱人。
他想起凌统那不屑的眼神,想起周瑜卧病在床却依旧牢牢掌控一切的姿态,想起自己这些年在江东始终被视为“锦帆贼”出身的尴尬……
一股狠厉之色,渐渐取代了他眼中的犹豫。
“需要我怎么做?”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三日后的夜晚,月黑风高,正是江东水军轮换防务的间隙。一支由甘宁心腹驾驶的巡逻船队,如同往常一样,在江陵下游的封锁线上游弋。
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几艘船的底舱里,暗藏了数罐猛火油和一些特制的引火之物。
子时刚过,其中一艘巡逻船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生了“爆炸”!剧烈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冲天而起,火势借着江风,迅速蔓延至相邻的船只!
“走水了!快救火!”
“是甘将军的巡逻队!”
混乱的呼喊声、急促的锣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
甘宁“闻讯”立刻率领本部战船赶去“救援”,他指挥着船只“奋力”扑救,但不知是风势太大,还是救援不力,火势非但没有被控制,反而越烧越旺,接连引燃了附近七八艘负责封锁的艨艟斗舰!江面上顿时一片大乱,原本严密的封锁线,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冲天的火光,即便在江陵城头也清晰可见。
“成了!”城头上,庞统与诸葛亮并肩而立,望着下游那映红天际的火光,庞统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诸葛亮羽扇轻摇,眼中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忧虑:“火起容易,灭火难。此缺口一开,周瑜那边……”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担忧,一名斥候飞马来报:“军师!赤壁方向,江东水军主力异动!大批战船正升帆起锚,似有大规模出击的迹象!看旗号,似是……周都督亲自统军!”
诸葛亮与庞统脸色同时一变。
周瑜竟然在病中亲自出来了?!
“快!传令云长、翼德,水陆各军,即刻进入最高战备!严防江东突袭!”诸葛亮急声下令。
然而,预想中的疯狂报复并未立刻到来。江东水军主力在周瑜的旗舰带领下,并未直扑江陵,而是在封锁线缺口外围列阵,与江陵守军隔火相望。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江面。
赤壁,周瑜旗舰。
周瑜身披重甲,外罩大氅,脸色苍白如纸,被两名亲兵搀扶着,勉强立于船头。他望着那片仍在燃烧的船骸和混乱的江面,独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剧烈的咳嗽不时打断他粗重的喘息。
“甘……甘宁呢?!”他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回都督,甘将军正在指挥救火,清理航道……”吕蒙在一旁低声回道。
“救火?清理航道?”周瑜猛地甩开亲兵的搀扶,踉跄前冲两步,指着那火海,声音凄厉,“他是在毁我江东根基!此火绝非意外!定是那狼子野心的甘兴霸,勾结外贼,行此叛逆之举!!”
他胸口剧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几乎喘不过气。
“都督保重!”鲁肃连忙上前,“此事尚未查明,或许……”
“查明?还要如何查明?!”周瑜猛地抬头,嘴角竟溢出一丝血迹,配上他那苍白而狰狞的面容,状若疯魔,“此等时机,此等手段……除了他,还有谁?!还有林凡!还有刘备!他们都盼着我死!盼着江东乱!!”
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江陵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传令!全军……进攻!!踏平江陵!诛杀刘备、诸葛亮!还有……生擒甘宁,本督要将他……千刀万剐!!”
“都督三思!”鲁肃、吕蒙等人齐齐跪倒劝阻,“我军新乱,士气受挫,强行进攻,恐难奏效啊!”
“滚开!”周瑜挥剑逼退众人,独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谁敢阻我,同罪论处!!”
然而,他话音未落,身体猛地一僵,那口强压了许久的鲜血终于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向后直挺挺地倒去。
“都督!!”
旗舰之上,顿时乱作一团。
而在竟陵,林凡很快接到了墨衡的回报——“火起,缺口已开。甘宁暂未被当场拿下,但周瑜暴怒,疑似病重呕血,江东军动向不明。”
林凡站在院中,望着东南方向那片似乎能将夜空都染红的火光,脸上并无太多计谋得逞的喜悦。
火,是放出去了。
但接下来,是能驱散阴霾,照亮前路?
还是……会引火烧身,将这荆襄大地,彻底卷入无法控制的烈焰风暴之中?
他不得而知。只知道,庞统落子的这第一步,已将这盘乱局,推向了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