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涧深处,洞穴最隐秘的石室中,时间仿佛被抽离了流动的质感,凝固成一块沉重而透明的琥珀。龟息匿形秘术的力量如同最深沉的海水,将潘二郎、周小娟、玄影以及三名水魈卫彻底淹没。六人围坐一圈,姿态僵硬,面色灰白,如同被岁月风化的古老石雕,陈列在这与世隔绝的黑暗墓穴之中。他们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停止,心跳迟缓得如同冬眠的巨熊,体温降至与周围冰冷的岩石无异,再无一丝活人的温热。无根水那清凉而奇异的药效已完全弥漫开来,如同最细腻的尘埃,覆盖了每一寸肌肤、每一缕衣物纤维,将近期残留的所有属于“生者”的独特气息——汗味、血腥味、乃至真气运转的微弱波动——彻底洗涤、中和,直至归于虚无。
黑暗,成为了唯一的主宰。它浓稠、寂静,吞噬了光线,也吞噬了声音,唯有石壁缝隙中偶尔渗入的、带着地下深处潮湿泥土与矿物气息的微弱气流,证明着外部世界的时间之河仍在无声流淌。
这是一种对生命本能最残酷的考验。神魂被秘术的力量半强制地封闭,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模糊、迟钝,如同一个溺水者沉入万米海沟,四周是永恒的压力与黑暗,唯有自我意识如同一盏孤灯,在无边的寂灭中飘摇。思绪的河流变得粘稠而缓慢,过往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遗物般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浮,对未来的忧虑与不确定则像深海巨兽的阴影,在意识边缘徘徊。身体的伤痛被秘术暂时冻结,但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对绝对静止与永恒沉寂的原始恐惧,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每一息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化作永恒的煎熬。不知致命的危险是否正在一寸寸逼近洞口,不知外界日月已轮转几回,这种将自身命运完全托付给未知、听天由命的感觉,足以让意志不坚者的心神彻底崩解。
然而,潘二郎的灵台深处,却维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清明。混元先天一炁功的根基自行缓缓运转,虽慢如老牛拉车,却带着一种混沌初开、包容一切的韧性,生生不息。这功法仿佛在他识海中点燃了一点不灭的先天灵光,牢牢护持着他的核心意识,不被这绝对的死寂与虚无吞噬。他甚至能模糊地感应到怀中那枚贤王秘钥传来的一丝微弱却恒定不变的温热波动,如同无尽黑暗宇宙中唯一确定的坐标,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与指引。他的心神,借此沉入对归墟(万物终结)与造化(万物诞生)这两种至高意境的更深层次推演与感悟之中。不久前与那铁背妖狼王的生死搏杀,险死还生的经历,如同最猛烈的淬火,让他对力量的精微控制、对生死一线间的微妙平衡,有了刻骨铭心般的全新突破。
周小娟的识海深处,琉璃赤焰的本源如同被厚厚岩层压抑的地心熔岩,在绝对的静默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以一种更内敛、更纯粹的方式积蓄着力量。她亲身经历过的涅盘重生,让她对“寂灭”与“新生”这对立又统一的法则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体会,心神与那至阳至刚的火焰本源契合度,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提升。玄影则仿佛真正化作了阴影的一部分,他的心神与这龟息匿形秘术完美交融,如同变色龙融入环境,极致的耐心与隐匿成为了他此刻的存在状态,静静等待着破茧而出、重归暗夜的最佳时机。而那名重伤垂危的水魈卫,在秘术和珍贵药力的共同作用下,伤势与那阴毒的狼毒被强行冻结在一种极其脆弱的、濒临崩溃的平衡状态,生死真正悬于一线,全凭一股顽强的求生意志在支撑。
就在这死寂仿佛要化为永恒的煎熬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弹指一瞬,或许已沧海桑田。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沉重、规律性震动的声波,如同投入古井深处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与秘术的隔绝,模糊地传递到了这近乎绝对封闭的石室之中。那声音……沉闷而整齐,像是厚重的金属靴底踏在碎石上的声响?还夹杂着模糊不清、却透着冰冷铁血意味的简短喝令与金属甲片摩擦的“铿锵”声?紧接着,一股若有若无、却带着沙场血腥与钢铁般冰冷意志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探测波纹,扫过这片区域!
石室内,六尊“石雕”依旧毫无生命迹象,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但若有神魂感知力达到化境的高手在此,或许能隐约察觉到,在那死寂的表象之下,潘二郎与玄影那被秘术半封闭的核心意识,几乎在同一瞬间,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警觉涟漪。危险……带着铁与血的味道,正在靠近!
那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的沉重脚步声与冰冷煞气,并未持续太久,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便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感知的尽头,仿佛只是幻觉。然而,石室内那无形的压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凝固的冰霜,沉淀在每一寸空气中。
当时辰的沙漏终于滴尽了第十二个时辰的最后一粒沙,外界的光线透过石缝,预示着新的一天已然降临。围坐的六人身上,那股维持着假死状态的奇异力场开始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退去。最先恢复的是微弱的脉搏与心跳,起初缓慢如鼓点,继而逐渐加速,如同冬眠的动物被春日唤醒,冰冷的血液开始重新在血管中潺潺流动,僵硬的躯体一点点恢复柔软,体温也从岩石的冰冷逐渐回升至活人的温热。紧接着,长期封闭的毛孔悄然舒张,微弱的、带着尘埃气息的呼吸声开始在这寂静的石室中响起。最后,神魂从那半封闭的牢笼中彻底挣脱,意识如同挣脱淤泥的潜泳者,猛地浮出水面,重新清晰地感知到了自身与外界的存在。
“呃啊……” 一阵压抑的、带着极致痛苦与虚弱的呻吟,从那名重伤的水魈卫喉中艰难溢出。他伤势最重,秘术效果退去后,剧烈的疼痛与毒素的侵蚀感如同潮水般反扑,让他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潘二郎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随即混沌之色流转,瞬间恢复了洞彻一切的清明与锐利。他迅速内视己身,发现虽然经脉因之前的透支和震荡依旧传来隐隐刺痛,丹田真气也仅恢复了不足五成,但神魂却因经历了那近乎“寂灭”的锤炼,反而变得更加凝练、坚韧,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属于铁血仆从的冰冷煞气。他立刻将目光投向同伴。
周小娟几乎与他同时醒来,长长的睫毛颤动,赤眸睁开,其深处有琉璃色的火焰虚影一闪而逝。她深吸一口微凉而带着尘埃的空气,感受着体内重新活跃、奔腾起来的琉璃赤焰,虽然总量远未恢复巅峰,但那火焰似乎经过沉寂的淬炼,变得更加精纯、灵动,带着一种内敛的磅礴力量。玄影则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倏然站起,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准备扑击的猎鹰,瞬间将整个石室的角落扫视一遍,并侧耳倾听着洞外哪怕最细微的声响。另外两名状态稍好的水魈卫也相继苏醒,强忍着疲惫与酸痛,立刻上前查看重伤同伴的情况,给他喂水,检查包扎处是否有异。
“刚才……外面有动静。” 玄影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很沉重,很整齐……像是披着重甲、纪律极其严明的军队行军。还有短促、冰冷的号令声。那股煞气……冰冷、纯粹,带着沙场铁血的味道,是天外天麾下最令人头疼的‘铁血仆从’的标志气息。他们竟然搜索到了这里,距离……很近。”
众人闻言,心头皆是一凛!铁血仆从!不同于天外天其他诡异莫测的势力,这是宫霸天亲手打造的一支纯粹为战争而生的可怕军队。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到近乎冷酷,对命令绝对服从,修炼的铁血战诀刚猛霸道,煞气凝练如实质,擅长结各种杀戮战阵,是真正意义上的战争机器,绝非寻常宗门高手或巡逻队可比!他们竟然被派来执行搜山任务,可见天外天对抓捕或灭杀潘二郎等人的重视程度!刚才若非龟息术的神效近乎逆天,将他们的存在彻底从感知中抹去,恐怕……
“看来我们置之死地的计策,起效了。” 潘二郎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与庆幸交织的复杂光芒,“他们定然是发现了我们在外围故意留下的激烈战斗痕迹和血迹,判断我们曾在此停留并可能遭遇不测或已远遁。方才的搜索,很可能是最后的确认。他们未能识破这龟息术的玄妙,大概率会认为我们已经离开这片区域,甚至可能已确认‘死亡’。但这片乱石涧,经此一事,恐怕已被他们牢牢标记,列为高度危险和需要持续监控的区域了。”
“必须立刻离开!一刻也不能多待!此地已成绝地!” 周小娟斩钉截铁道,她扶起虚弱到几乎无法站立的重伤水魈卫,将最后一颗能吊住性命、激发潜能的珍贵保命丹药塞入他口中。
玄影迅速而仔细地检查了洞口布置的预警铃铛和绊索,确认完好无损,未被触发。他又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探头,借助石缝观察外界片刻,回报:“外面暂时一片死寂,但远处天际,似乎有受惊的鸟群盘旋不落,无法确定是自然现象,还是……仍有暗哨在活动,惊扰了它们。”
“走!立刻向南转移!全力穿越乱石涧核心区域,争取在天黑前,进入地图上标识的那片相对隐蔽、可能有天然屏障的缓冲地带!” 潘二郎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众人迅速收拾起所剩无几、显得格外沉重的行囊,搀扶起气息奄奄的同伴,如同惊弓之鸟,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更大的紧迫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既庇护了他们十二个时辰、又险些成为他们集体墓穴的黑暗洞穴。
重新踏入乱石涧的范围,外界的光线透过林立巨石的缝隙,投下支离破碎、不断移动的光斑。空气中,除了昨日惨烈厮杀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淡薄血腥气,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沉重压抑感,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窥视。众人不敢有丝毫懈怠,将水纹匿踪披风的效果催谷到极致,身形在光怪陆离的石影间变得模糊不定。由对地形感知最为敏锐的玄影领头,凭借着脑海中那份已有些模糊破损的地图记忆和野兽般的直觉,在如同巨大迷宫的嶙峋怪石丛中艰难穿行。
乱石涧的真实面貌,远比那张简陋地图上所标注的更加广阔、复杂和凶险。巨大的风化岩石千奇百怪,有的如冲天神剑,有的如匍匐巨兽,无数天然形成的幽深岩洞、深不见底的地裂缝隙、曲折回环的暗道交织成网,构成一个巨大的天然迷阵。更令人不安的是,此地似乎存在某种强烈的天然地磁干扰,连玄影随身携带的那枚经过特殊炼制、本应指引方向不误的精密司南,此刻也指针狂乱摇摆,彻底失去了作用。
他们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避开一切开阔地带和可能被高处监视的路径,专挑阴影笼罩的角落和仅容侧身通过的狭窄石缝迂回前进,行进速度慢得令人心焦。途中,数次借着石缝远远瞥见有小队铁血仆从士兵那标志性的、覆盖着暗沉金属甲胄的身影,在巨石间沉默而高效地穿梭巡逻,那整齐划一的步伐和冰冷的眼神,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甚至有一次,险些与一队从侧面一个毫无征兆的岔路口拐出的搜索队迎面撞上,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铠甲上冰冷的铁锈味!万幸玄影在最后一刻凭借超常的警觉捕捉到了那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变化,及时发出预警,众人险之又险地迅速缩进一处仅容一人藏身、散发着霉味的狭窄石缝深处,屏住呼吸,听着那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几乎贴着石缝口隆隆走过,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周小娟看着臂弯中重伤同伴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已开始泛出死灰,焦急得赤眸中火焰跳动,“我们的速度太慢了!目标太大!就像瓮中之鳖,迟早会被他们发现!而且他的伤势……毒素虽被暂时压制,但脏腑受损太重,再得不到有效救治,恐怕撑不过今晚了!”
潘二郎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一个川字,破妄之瞳的能力被催动到极致,眼中混沌之光流转,如同最精密的扫描器,一寸寸地扫视着周围复杂到令人绝望的地形,试图从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突然,他的目光被右前方一处极其隐蔽的、被厚厚的、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墨绿色藤蔓和滑腻苔藓完全覆盖的岩壁吸引。在其他地方一片死寂荒芜的对比下,那里藤蔓的长势似乎格外茂盛?而且,在那厚重的植物屏障之后,他隐约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古老、带着盎然生机的……水灵之气?更让他心神一震的是,怀中那枚一直沉寂的贤王秘钥,此刻竟然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亲切与呼唤意味的共鸣波动!
“那边!” 潘二郎毫不犹豫地指向那处异常的岩壁,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那里有古怪!秘钥……有反应了!”
玄影闻言,身形一闪,已悄无声息地贴近那面岩壁。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层层叠叠、湿滑冰冷的藤蔓,指尖灌注一丝真气探查。果然,在厚厚的苔藓覆盖下,他发现了一个边缘极不规则、仅容一人匍匐勉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狭窄洞口!一股清凉湿润、带着淡淡异样清香、仿佛能洗涤神魂的气息,正从这幽深的洞口中丝丝缕缕地涌出!
“是条地下暗河的支流入口!而且……这水汽灵气之充沛精纯,远超寻常地下河!定然不凡!” 玄影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惊异与凝重。
“赌一把!进去看看!这可能是我们眼下唯一的生路!” 潘二郎决然道,眼神锐利。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原地停留是坐以待毙,这突如其来的、与贤王秘钥产生共鸣的发现,或许是绝境中唯一的转机,哪怕洞内是龙潭虎穴,也值得一闯!
由玄影打头,众人依次匍匐,艰难地钻入那狭窄得令人窒息的洞口。洞内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压抑感骤减,豁然开朗!眼前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寻常的地下溶洞?这简直是一座被遗忘在地底深处的、瑰丽而神秘的水下宫殿前厅!洞顶高不见顶,垂下无数千姿百态、闪烁着莹莹蓝光、如同夜明珠镶嵌而成的钟乳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梦幻般的星空。洞壁并非粗糙岩石,而是光滑如镜、呈现出温润玉质的奇异材质,其上天然形成的纹路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洞中央,一潭清澈到无法形容、一眼可见铺满七彩灵砂潭底的泉水,正从几个泉眼处汩汩涌动,散发出浓郁到化为实质乳白色灵雾的灵气,吸一口便觉浑身舒泰,真气活跃。更令人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是,环绕水潭的玉璧之上,竟然刻满了无数古老、玄奥、苍劲有力、与贤王石刻风格一脉相承却又更加深邃恢弘的图案与符文!而在水潭正对面最宽阔的那面玉璧上,赫然矗立着一扇紧闭的、非金非石、材质不明、布满了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仿佛蕴含周天星辰运转规律的玄奥纹路的巨大门户!门户紧闭,却自然流露出一股苍茫、古老、威严的气息,仿佛通往某个失落的世界!
“这……这是……?” 周小娟赤眸圆睁,绝美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不可思议,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潘二郎怀中的贤王秘钥,此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温热的共鸣,甚至微微震颤起来,仿佛久别的游子终于归家!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难道这乱石涧的万丈地底,竟然隐藏着一处不为人知的、与贤王先祖渊源极深的秘密遗迹?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是绝境中天赐的生机,还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未知漩涡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