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四年的初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新明都城。皇城殿宇的琉璃瓦上积了薄薄一层素白,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在为过去数年惨烈的厮杀与巨大的转折默哀,又像是在为新的开端涤荡尘埃。
皇宫,暖阁。
炭盆驱散着窗外的寒意,吴峻披着一件玄色常服,正伏案批阅奏章。与数月前相比,他眉宇间的锐气未减,却沉淀了几分帝王的深沉与威仪。龙案一侧,堆叠着来自东海都督府韩锋、格物院墨衡以及内阁首辅周安的各类文书。
他首先拿起的是韩锋的奏报。舟山群岛的整合比预想中更为顺利。汰弱留强的三万明军战俘,大部分在严密的监视和组织下,被分批送往各岛屿进行屯垦和基础设施建设,少数技术兵种经过甄别,被补充进海军辅助队伍。缴获的明军战舰,经过格物院派出的工匠紧急检修和适应性改装,部分性能尚可的已编入东海舰队巡逻序列,极大地缓解了新明海军兵力不足的局面。
“……各岛防御工事加固已毕,烽燧传讯体系初步建成。移民三千户已安置妥当,开垦荒地、修建屋舍,人心渐稳。然,大明沿海侦骑四出,小股水师袭扰不断,显是心有不甘。臣已严令各部,外松内紧,加强戒备,绝不给敌可乘之机……”韩锋的笔迹刚劲有力,透着前线统帅的谨慎与果决。
吴峻微微颔首,提朱笔批道:“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舟山乃我北门锁钥,不容有失。将士戍边辛苦,年节赏赐加倍,以示抚慰。”
放下韩锋的奏章,他又拿起墨衡的格物院简报。相比于军报的杀伐之气,这份文书充满了技术与数据的严谨,却更让吴峻心潮澎湃。
“……线膛铳量产工艺稳定,月产已达百支。新式火药成本控制初见成效,产能提升五成。‘火龙’三号机组运行逾五百时辰无重大故障,已着手设计适用于中型舰船之改进型号。‘破浪船’一号试验舰完成初步海试,于无风状态下航速可达四节,逆风航行优势显着,然转向笨拙,可靠性仍需大幅提升……另,格物院下属算学、格致、匠作三科,已招收首批学子一百二十人,授业伊始……”
看着那一行行代表着技术进步的文字,吴峻仿佛能听到都城之外,那秘密河谷中蒸汽机的轰鸣与工匠们的争论。他知道,这些看似微小的进步,才是新明真正的立国之基。他批阅:“成果斐然,朕心甚慰。然行百里者半九十,望卿与格物院上下戒骄戒躁,精益求精。所需资源,优先保障。”
最后,他展开的是周安呈上的、关于大明方面最新动向及新明内政外交的综合报告。其中,大明礼部那封措辞闪烁、意图缓和的文书副本,被附在了最前面。
“陛下,”周安在报告中分析道,“朱瞻基此番示弱,实为无奈之举。东南水师尽丧,国库空虚,北虏南倭皆需应对,其已无力在短期内组织大规模跨海征伐。然,其暗中联络西洋葡萄牙人之举动并未停止,且据闻,其工部仿制我军火器,已有小成,虽不及我精良,然亦不可不防。此缓兵之计,意在争取时间,重整旗鼓。”
吴峻放下报告,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周安的分析,与他心中判断一致。大明这头受伤的巨兽,绝不会真正俯首。暂时的平静,意味着下一场风暴可能在更广阔的领域,以更复杂的形式到来。
“西洋……葡萄牙……”吴峻轻声念着这两个词。与塞拉诺的秘密渠道,暂时稳住了南线,但阿尔布克尔克的野心和朱瞻基的勾结企图,始终是悬在新明头顶的利剑。或许,新明的目光,不能仅仅局限于东海一隅了。
“传旨。”吴峻转身,对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道,“命海事总局,组建一支远洋探索船队。挑选经验丰富之船员,配属格物院精通测绘、天文之学士。待来年春暖,南下西洋,不为征战,旨在通商、探路、知彼。我们要知道,这世界究竟有多大,那些红毛夷人,究竟从何而来,实力几何。”
这是一步放眼未来的棋。新明不能永远被动地应对来自海洋的挑战,它必须主动走出去,了解世界,融入世界,乃至……影响世界。
“另,”吴峻继续道,“命内阁,着手拟定《新明律典》补充条款,尤其是涉及海事、商贸、工匠专利之内容。国既新立,法需与时俱进,以定民心,以促百业。”
太监躬身记录,快步离去传达旨意。
暖阁内重归寂静。吴峻重新坐回案前,目光扫过龙案一角,那里摆放着一本页面泛黄、边角磨损的笔记——那是他的祖父,先秦王吴铭留下的手札。他时常翻阅,从中汲取智慧与力量。
“皇祖父,”吴峻抚摸着笔记粗糙的封面,心中默念,“您看到了吗?您带来的星火,未曾熄灭。它在这海外之地,已然燎原。前路或许依旧艰难,但孙儿必不负您之所望,带领新明,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窗外,雪落无声。都城内,万家灯火在雪幕中星星点点,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安宁与对新生活的期盼。
东海的新霸主,在经历血与火的洗礼后,并未沉湎于胜利,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海洋与未来。一个由穿越者奠基,历经两代人奋斗缔造的海外华夏国度,正式踏上了属于它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征程。
时代的巨轮,轰然转向。
洪熙五年的春风,比往年来得更慷慨一些。它鼓动着新明都城港口内新悬挂起的船帆,也撩动着每一个渴望探索未知海域的新明子民的心。
港口码头上,一派不同于战时紧张、也不同于平日商贸的繁忙景象。三艘经过特别改装、兼具运输与作战能力的“探索级”帆船——“破浪号”、“扬帆号”、“星槎号”,正进行着最后的物资装载与人员登船。它们比主力战舰更显修长,船体线条流畅,储备了更多的淡水和食物,货舱内除了贸易用的瓷器、丝绸,更装载着格物院特制的精密罗盘、星象仪、测绘工具,以及足以自卫的“雷震级”副炮和线膛铳。
此次远航的指挥官,是海军中以稳健和博闻着称的将领,同时也是墨衡格物院挂名学士的沈青川。他年近四旬,面容被海风刻下深深的纹路,眼神却依旧清澈而充满好奇。此刻,他正与前来送行的皇帝吴峻、首辅周安、格物院正墨衡等人做最后的辞行。
“陛下,”沈青川躬身行礼,声音沉稳,“臣奉命远航,必竭尽所能,探明航路,记录海象,结交远邦,扬我新明国威于万里波涛之外。”
吴峻亲手扶起他,将一枚刻有烈焰金龙、背面铭刻“探索”二字的金质令牌交到他手中:“沈将军,此去万里,非为征战,旨在求知。大洋浩瀚,危机四伏,望卿善加珍重,随机应变。这枚令牌,可便宜行事,若遇危难,亦可示于我新明之友。”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南方,暗示必要时可寻求塞拉诺的有限帮助。
“臣,谨记陛下教诲!”沈青川郑重接过令牌。
周安亦上前,递过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文书:“沈将军,此乃内阁拟定的《通商友好条约》范本及陛下之国书副本。若遇愿与我新明友善往来之邦国,可酌情出示,洽谈通商。然,需时刻谨记,国格不可失,利益不可轻让。”
“下官明白。”沈青川小心收好。
墨衡则拉着沈青川走到一旁,低声嘱咐着:“沈兄,船上所载仪器,务必善用。尤其那新改进的六分仪与航海钟,关乎定位精准,需派专人小心看护。沿途所见之奇异物产、风土人情、乃至他国舰船样式、火器形制,皆需详实记录,带回院中,价值不可估量!”
“墨院正放心,青川必不负所托!”沈青川用力点头。
吉时已到,号角长鸣。沈青川最后向吴峻及众臣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登上了旗舰“破浪号”。缆绳收起,风帆鼓满,三艘探索船在港内无数民众的注视与祝福下,缓缓驶出港口,调整航向,向着南方那无垠的蔚蓝,义无反顾地驶去。
吴峻站在码头的最高处,久久凝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帆影,直到它们化作海平面上的三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他的心中,既有对远行将士的牵挂,更有一种开辟新天的豪情。新明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家门口的纷争,投向了真正的大洋。
送走探索船队,吴峻并未回宫,而是与周安、墨衡一同,来到了位于都城东南角、刚刚落成不久的“格物院”新址。这里不再是从前那个隐藏在河谷深处的秘密工坊,而是一片依山傍水、规模宏大的建筑群。白墙青瓦,飞檐斗拱,既有华夏传统建筑的韵味,又融入了注重采光、通风和功能性的新式设计。
院内,划分出算学科、格致科(物理、化学)、匠作科(机械、造船、军械)、博物科(地理、生物、医药)等不同区域。朗朗的读书声与工匠区的敲打声、试验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活力的交响。
吴峻一行首先来到了匠作科的船舶设计坊。巨大的厅堂内,悬挂着各类船舶图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艘仍处于理论设计阶段的“龙啸级”战列舰草图,以及旁边更加庞大、标注着“帝江级”蒸汽明轮船的初步构想图。
“陛下,”负责船舶设计的年轻匠师激动地介绍着,“根据‘火龙’机组的最新数据,我们正在重新计算‘帝江级’的船体结构与明轮布局。若能解决锅炉小型化与输出功率稳定的难题,此船载重、航速、尤其是逆风航行能力,将远超现有任何帆船!”
吴峻仔细观看着图纸,问道:“难点主要在何处?”
“回陛下,一是材料,现有的熟铁难以长时间承受高压蒸汽的侵蚀与冲击;二是密封,活塞与气缸的配合精度要求极高;三是传动效率,如何将往复运动更有效地转化为明轮的旋转……”年轻匠师如数家珍。
“这些问题,正是格物院存在的意义。”吴峻鼓励道,“集中力量,逐一攻克。需要什么特殊材料,让商队去南洋、去西洋寻找。需要更高精度的加工工具,就让匠作科优先研发。朕相信,总有一天,我新明的战舰,将无需再看风的脸色!”
离开匠作科,他们又来到了算学科。这里安静许多,学子们正在伏案演算,墙上挂着勾股定理、圆周率以及一些初步的代数、几何图表。吴铭当年留下的数学知识,正在这里被系统地整理、传授和研究。
“算学乃百工之基,”墨衡解释道,“无论是火炮弹道计算、船舶流体设计,还是天文导航、财政统计,皆离不开精算。假以时日,此科学子,必成国之大器。”
吴峻点头表示赞同。他深知,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技术革新便是无源之水。
最后,他们来到了位于院落最深处的“禁库”。这里守卫森严,存放着格物院最核心、最敏感的研究成果和资料,包括“火龙”机组的所有图纸、试验数据,线膛铳的核心工艺,新式火药的完整配方,以及……吴铭留下的那本原始手札的誊抄注释本。
吴峻抚摸着书架上那一卷卷凝聚着心血与智慧的文档,对墨衡和周安沉声道:“此地,乃我新明命脉所在。知识,是比刀剑更强大的力量,亦是更容易引来觊觎的珍宝。守护好这里,便是守护新明的未来。”
“臣等誓死守护!”墨衡与周安肃然应道。
走出格物院,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井然有序的院落和那些充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孔上,也洒在吴峻坚毅的侧脸上。
北方,与大明的对峙仍在继续,暗流涌动;南方,探索的船队已驶向未知。但在这座象征着知识与未来的殿堂里,吴峻感受到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持久的力量。
他相信,只要这求索之火不熄,创新之流不绝,新明便能在这大争之世,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回宫。”吴峻轻声道,转身登上御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格物院内传来的声音渐渐远去,但那代表着文明与进步的星火,已在他心中,燃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