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洛阳魏王府,书房。
烛火摇曳,案上堆积的文书在光影中起伏。
李烨捏着一份密报。
上面的字迹因书写者的慌乱而歪扭,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刀,扎进他的心里。
“摩云山,三千余口,尽数屠戮……”
他的声音极轻,轻得几不可闻。
堂下的罗隐却看得分明,主公握着密报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那不是恐惧。
是愤怒。
是即将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正在被理智死死地压制。
啪——
一声脆响。
李烨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
锋利的瓷片深深嵌入掌心,混着茶水的血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石地面,溅开暗红色的花。
他却毫无痛觉。
他死死盯着那份密报,一字一顿:
“李!罕!之!”
三个字,从齿缝间迸出,带着彻骨的杀意。
罗隐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主公,摩云山百姓是为避战乱逃入深山的难民,大半是妇孺老弱。李罕之以‘藏匿逃兵’为由,发兵围谷,放火烧山,三千余人……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李烨闭上眼。
眼前瞬间浮现出那人间炼狱。
冲天的火光,绝望的哭喊,逃无可逃的百姓挤在山谷深处,被烈焰一寸寸吞噬。
那些人,本该在他的治下安居乐业。
那些人,本该在春耕时节播种希望。
那些人,是他李烨的子民!
“李罕之,外号‘李摩云’,以屠戮立威。”
罗隐继续道:“他本是洛阳旧主,被张全义勾结朱温背叛,投奔李克用。此人性情残暴,屡屡越界劫掠我军州县,无恶不作。”
“主公,若不严惩此人,军心、民心,皆会动摇!”罗隐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激动。
他比谁都清楚,主公的根基,就是“民心”二字。
李烨睁开眼,瞳中怒火焚烧。
“传葛从周!”
片刻,葛从周疾步而入,单膝跪地:“末将在!”
“摩云山之事,可知?”
“末将已听说。”葛从周咬牙切齿,“李罕之此贼,禽兽不如!末将愿领兵北上,取其首级,为死难百姓报仇!”
李烨没有回答。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泽州”的位置。
泽州,河东军的地盘。
李罕之,李克用的部将。
杀李罕之,意味着与李克用全面开战。
此刻李克用正攻略幽州,若此时撕毁盟约,河东铁骑必然报复性南下。
后果,不堪设想。
但……
李烨缓缓转身,目光扫过跪着的葛从周,扫过肃立的罗隐。
“若本王不惩处李罕之,有何面目面对治下百姓?”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重如泰山。
“若本王连自己的子民都护不住,凭什么让天下人归心?”
“若本王为了一纸盟约,便对屠戮百姓的恶贼视而不见,那本王与那些禽兽军阀,又有何区别?”
罗隐心头剧震。
他明白了。
主公做出了抉择。
“传令!”
李烨猛地一挥手,声音如雷贯耳:“八百里加急,致信晋阳!限李克用三日内,给本王一个交代!”
“若他交出李罕之,本王念在盟友之谊,饶他一命!”
“若他胆敢包庇,休怪本王翻脸无情!”
葛从周浑身一震,猛然抬头。
主公的眼中,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足以焚尽天地的怒火。
那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即将亮出它最锋利的爪牙。
“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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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晋阳,河东帅府。
堂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李克用高坐主位,独眼之中满是得意。
幽州已是囊中之物。
“大王!”一名亲卫疾步而入,跪地呈信,“洛阳魏王府来信!”
李克用接过信,随意拆开。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啪——
他一拳砸在案上,酒碗被震得高高跳起,摔得粉碎。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不敢出声。
“李罕之这个蠢货!”
李克用猛地站起,将信纸狠狠摔在地上:“本王正要消化卢龙,他竟敢给本王惹出这等滔天大祸!”
大将周德威上前捡起信纸,只扫了一眼,脸色也沉了下去。
“大王,李罕之屠戮摩云山,激怒了李烨。他限我军三日内给个交代,否则……”
“否则如何?”李克用一声冷笑,“他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威胁本王?”
“大王息怒。”周德威沉声劝道,“李烨此人,绝非易与之辈。他兵强马壮,占据中原形胜之地,此时与他翻脸,于我军大局不利。”
李克用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李烨不好惹。
“大王。”另一名大将李存信上前道,“李罕之虽有过,却是我军悍将。若因此重罚,恐寒了诸将之心。”
“寒诸将之心?”李克用一声冷哼,“若不惩处,便是寒了天下百姓之心!李烨那封信写得明明白白,本王若包庇李罕之,他便要开战!你们以为,本王怕他?”
堂内鸦雀无声。
李克用在堂上来回踱步,独眼中光芒变幻不定。
良久,他终于站定:“传令李罕之,立刻向魏王赔礼道歉!赔偿抚恤金三万贯!并约束部下,再敢越界,军法从事!”
“大王英明!”周德威松了口气。
李克用却毫无轻松之色。
他看着舆图上的洛阳,心中第一次对那个年轻人,生出了浓浓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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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州,刺史府。
李罕之正在府中饮酒作乐,怀中抱着衣衫不整的女子。
“大人,晋阳来信!”
亲卫呈上信件。
李罕之醉眼朦胧地接过,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
“什么?让老子去给那黄口小儿道歉?还要赔三万贯?”
他猛地起身,将酒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老子为他李克用出生入死,如今竟要向一个毛头小子低头?奇耻大辱!”
亲卫低头,不敢言语。
李罕之在堂中来回踱步,眼中怨毒之色一闪而过。
“李克用,你也不过如此……”
他发出一声冷笑,忽然转身,对亲卫喝道:“备马!老子亲自去洛阳!”
“大人,您……”
“闭嘴!”
李罕之一脚踢翻案几,“他不是要老子去道歉吗?老子便去!但这笔账,老子记下了!”
数日后。
洛阳,魏王府。
一骑快马在府门前戛然而止。
李罕之翻身下马,满身甲胄在日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他径直走到府门前,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泽州刺史李罕之,特来向魏王请罪!”
府门,缓缓洞开。
李烨一身玄衣,负手立于门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李烨的眼中,是冰冷的审视。
李罕之的眼中,却藏着一抹谁也看不懂的,阴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