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听得脊背发凉,下意识攥紧了膝上的衣料。他原本只想到工具推广可能受阻,却未料师傅与贾诩的谋划如此深远、如此……狠绝。这已不是简单的商战,而是从经济根基上瓦解对手的战争!不需一兵一卒,便能让人口、财富、资源悄然北流!
他猛地想起昨夜师傅那句“小计谋,无伤大雅”,此刻才明白其中分量。这哪里是小计谋?这是要刨断孙刘统治根基的绝户计!
“此计……”曹丕声音有些干涩,“源于春秋?”
贾诩微微颔首:“管子‘轻重之术’,有此雏形。然都督此番谋划,规模之宏、切入之巧、环扣之密,意在全局,非古人之策可比。”
周晏此时忽然睁开眼,靴跟一蹬车厢板,坐直了些,脸上露出那种混合着戏谑与无辜的笑容,连连摆手:“哎哎,文和,这话可不对啊。这么‘坏’的想法,明明是你想出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个甩手掌柜,动动嘴皮子。”他一边说一边对曹丕挤了挤眼,那意思分明是“你懂的”。
曹丕看着师傅这副急于“撇清”的模样,心中那点震惊与寒意,莫名被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哭笑不得的情绪。他郑重地对贾诩拱手施礼:“谢文和先生解惑。学生……受教了。”
贾诩回礼,声音依旧平淡:“公子客气。此乃都督之谋,诩不过略作补充。”
周晏嘿嘿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掀开车帘一角。外面天色渐暗,雪原尽头,许都的轮廓已在暮色中隐约可见。
车队抵达许都城外时,已是傍晚。没有惊动城中官府,两辆马车径直驶向城西一处安静的陵园。此处安葬着曹氏早逝的子弟,曹昂的坟墓在最东侧,背靠一片松林。
陷阵营士兵迅速散开,在外围布下警戒。周晏下了马车,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轻响。他今日的脚步比平日更沉些,那总是显得有些不着力的脚跟,此刻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
蔡琰带着小羽灵和吕玲绮从后车下来,为两个孩子整理好斗篷。曹丕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率先走向那座覆着白雪的坟冢。
墓碑上“曹昂字子修”几个字已有些斑驳。曹丕在墓前站定,撩起衣摆,端端正正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他身后,小羽灵和吕玲绮也在蔡琰的示意下,像模像样地行礼。随后,高顺领着陷阵营士兵,列队肃立,齐刷刷向墓碑躬身行礼,甲叶碰撞之声在寂静的墓园中格外清晰。
最后,周晏才慢慢走上前。他在墓前静立片刻,没有跪拜,只是深深一揖,良久方直起身。
“你们先退下吧。”周晏对众人摆了摆手,声音有些低沉,“我跟子桓说几句话。”
蔡琰点点头,带着两个女儿和众人退到远处马车旁。贾诩与高顺则各守一方,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周晏指了指墓碑旁一处青石台阶:“坐这儿。”
曹丕连忙上前,用手将台阶上的积雪拂去,又从马车里取来软垫铺好,这才请周晏坐下。周晏也不客气,侧身坐了,一条腿曲起,靴跟抵在下一级台阶的边缘。曹丕在他身边坐下,两人并肩看着暮色中覆雪的坟冢。
沉默了片刻,周晏忽然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直,没有戏谑,也没有刻意深沉:“为师今年,也三十有二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墓碑上,“认识你哥的时候,他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我呢,二十出头,愣头青一个。说是师徒,其实更像……朋友。”
曹丕屏住呼吸,不敢插话。
“他要是没走,”周晏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真实的惋惜,“必定是你们曹家,不,是这曹营唯一的继承人。”他侧过头,看向曹丕,目光清澈,“你不必惊讶,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什么说什么。你父亲也知道。别人不敢谈你们曹家的事,我敢。”
曹丕只觉得心跳如鼓,这些话太过直白,太过……惊世骇俗。可师傅说来,却又那么自然。
“这几个月,难得全国安安静静过了个好年。”周晏目光投向远处渐暗的天际,“可一统的路,还得走下去。你呢,在我这儿学了这些日子,我认可。”他空着的手在膝盖上拍了拍,“我会尽力,在我有生之年,帮你把那些对手都清扫干净。”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然后,你得好好把我汉家的百姓照顾好。你的几个兄弟,我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我精力有限,既然你跟着我学,就好好学。我会毫无保留地教你,直到……”他看向曹丕,一字一句,“直到你能坐上那个位置。”
曹丕浑身一震,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这番话太过沉重,太过直白,像一柄重锤砸开他心中那层自幼被“谨慎”“谦让”“礼法”包裹的硬壳。
“我跟你父亲要走的路,太多坎坷了。”周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有的疲惫,“我们已经很努力去改变,可还是在长江折了戟。也许是命,也许是运。”他摇摇头,重新看向曹丕,眼神却亮了起来,“但你不一样。你是希望,是未来。”
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曹丕的肩膀:“加油吧,少年。待你坐上那个位置,我便功成身退,做个富家翁,潇潇洒洒享受生活。”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狡黠与认真,“你要是做出糊涂事,我带着百姓第一个跳出来骂你。”
曹丕眼眶发热,猛地站起身,对着周晏,也对着墓碑,郑重地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师傅,子桓……永不负你!”
周晏笑了,那笑容真切。他转过头,对着墓碑,用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道:“听见没?你弟弟说了啊。他要是不听话,我帮你教训他,哈哈。”
暮色完全笼罩了陵园。雪又渐渐飘了起来,细碎的雪花落在两人肩头。
祭拜完毕,众人收拾返程。行至许都东面三十里一处县城时,天色已晚。周晏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飘扬的雪花,吩咐道:“找间客栈,今晚歇这儿。明早再走。”
陷阵营士兵立刻分出一队,先行入城安排。不多时,车队驶入县城,在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前停下。客栈掌柜早已得信,诚惶诚恐地将后院清空,热水热食备齐。
众人安顿下来。曹丕回到房中,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簌簌落雪,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师傅今日在墓前说的每一句话。那些话语,像种子,在他心中那片被严格规训的土壤里,悄然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