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元月,邺城。
岁末的寒意在腊月廿九这天达到了顶峰,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大都督府内却是一片与窗外严寒截然相反的暖融景象。
檐下早早挂起了崭新的红绸,廊庑间的冰棱被小心敲去,换上了精巧的剪纸。庖厨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炙肉、糖糕与米酒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前院,连肃立值守的亲卫鼻翼都不由自主地微微翕动。
曹丕站在前厅通往饭堂的穿廊下,看着仆役们流水般端上各色肴馔,脸上有些恍惚。来到师傅府上,转眼竟已近三个月。这三个月,比他过往十几年的人生都要……不同。没有晨昏定省的严苛规矩,没有战战兢兢揣测父心的压抑,甚至没有多少必须正襟危坐聆听训导的时刻。
有的,是师傅那永远趿拉着鞋、袍袖松垮的身影,是格物院里震耳欲聋却又生机勃勃的喧嚣,是炉火边那些看似散漫、却每每直指核心的谈话,还有……眼前这般充满了琐碎嘈杂、却又真实得烫手的人间烟火。
年夜饭摆在了最宽敞的暖阁。巨大的圆桌取代了分餐的案几,这是周晏某次“发明”的,美其名曰“团圆”。曹丕被引到座位时,发现自己左边是终日面无表情、仿佛石刻般的高顺,右边则是枯瘦沉默、眼神总像是落在虚空某处的贾诩。两个“闷葫芦”将他夹在中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试图找些话题,嘴唇动了动,却只吐出几个干瘪的音节,换来高顺微微颔首,贾诩眼帘都未抬的回应。尴尬如同冰冷的蛛网,悄悄缠上他的脖颈。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带着好奇的拉扯感从他袍角传来。低头,是周羽灵仰着白净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细声细气:“大哥哥,坐。”另一边,吕玲绮已经很不耐烦地扯着他的袖子往旁边空位拽:“这边这边!这边有蜜渍果子!”
曹丕如蒙大赦,几乎是带着点狼狈地,顺势挪到了两个女娃娃中间的座位。刚一坐下,小羽灵便挨了过来,安安静静地玩着自己衣襟上的绣花。
吕玲绮则立刻塞给他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沾着糖霜的酥饼,小脸上满是“快吃快吃”的促狭。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曹丕看着手中那甜得有些腻人的饼,再看看身旁两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那笑容真切,驱散了方才的僵硬。
周晏是最后一个晃悠进来的。他今日难得换了身稍显簇新的深青色锦袍,只是那衣带依旧系得比旁人松垮,领口微微敞着。他目光在席间扫过,看到曹丕坐在两个丫头中间,脸上那点因为寒冷而微微皱起的眉头顿时舒展开,露出惯常的、带着戏谑的笑意,靴尖在门槛上轻轻一点,走了进来。
“哟,子桓呐,”他一边随意地在主位坐下,一边用下巴朝曹丕和小羽灵的方向扬了扬,“挨着你未来媳妇儿坐呢?挺好挺好。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眼中笑意更盛,“这大过年的,你不给你媳妇儿准备点压岁钱?”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耸动,显然觉得这个玩笑十分有趣。
坐在他下首的蔡琰正拈起玉箸,闻言,没好气地转过头,轻轻白了丈夫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嗔怪,却也盈满了温婉的笑意。她放下筷子,对侍立一旁的管事微微颔首。
管事会意,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蔡琰起身,先从盒中取出一封封装好的红色纸包,开始一一分发给侍立在暖阁内外、这一年辛苦忙碌的下人们。她的声音柔和清晰:“辛苦了,新年新禧。”
“谢夫人!谢大都督!” 下人们喜气洋洋地接过,个个脸上笑开了花。自甄宓嫁入周府,这年终的“红包”分量一年比一年足,早已是府中上下最期待的盛事之一。
貂蝉与甄宓虽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此刻也扶着腰,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帮着蔡琰分发,不时温言说上两句吉利话。暖阁内顿时被欢声笑语充满。
接着,蔡琰走到贾诩面前,递上一封明显厚实许多的红包:“文和先生,劳心劳力,辛苦了。”
贾诩枯瘦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微躬身,双手接过,声音平稳:“谢夫人,谢都督。”
然后是如同铁塔般端坐的高顺。蔡琰将红包递上时,高顺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他站起身,抱拳,甲叶轻响,接过红包,沉声道:“谢夫人,谢都督。” 言简意赅,却带着分量。
最后,蔡琰走到曹丕面前,将一封同样厚实的红包递给他,目光温和中带着鼓励:“子桓,新年安康,学业精进。”
曹丕连忙起身,双手恭敬接过。指腹触及那红包的厚度和质感,一种奇异的暖流忽然从心底涌起,瞬间冲散了最后一点客居的疏离感。
压岁钱……在他过往的记忆里,似乎只有母亲,会悄悄塞给他一些零碎的铜钱或小巧的玩意。父亲……父亲的目光总是深远而严厉,落在他们兄弟身上时,更多的是审视与期望,而非这般直接的、带着烟火气的关爱。
特别是大哥曹昂去世后,父亲眼中那深切的悲痛与偶尔望向他们时难以言喻的复杂,让他更早地学会了隐藏情绪,揣摩心意。像这样,仅仅因为“过年”,因为“是晚辈”,就收到一份实实在在的、代表着祝福与接纳的礼物,在他的成长环境中,稀少得近乎奢侈。
这短短三个月,他开怀大笑的次数,似乎真的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那些因为“不合规矩”而生的最初不适,早已被这府中鲜活的人情味浸润、软化,变成了某种令他安心甚至眷恋的东西。
年夜饭就在这般热闹又温馨的氛围中进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周晏时而点评菜肴,时而说起格物院的趣事,蔡琰含笑听着,偶尔补充一两句。
貂蝉和甄宓低声交谈着育儿经,吕玲绮叽叽喳喳地问着各种天真的问题,小羽灵则安静地小口吃着蔡琰夹给她的剔除了鱼刺的鱼肉。曹丕置身其中,只觉得周身被暖意包围,连窗外呼啸的风雪声,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了。
宴席将散,仆役们开始撤换碗盏。蔡琰站起身,对曹丕温言道:“子桓,随我来。带上阿灵和玲绮。”
曹丕依言起身,有些不明所以。蔡琰已吩咐人取来几个大大的包裹,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用红纸包好的铜钱和些微米粮。
她一边亲手为小羽灵和吕玲绮系上厚实的斗篷,戴上暖耳,一边对曹丕解释:“这是府里的惯例。年夜饭后,去给左近街坊、还有城中一些贫苦孤老送些年礼,添些喜气。今年,你师傅让你代他去。”
曹丕心中一震,看向周晏。周晏正扶着貂蝉和甄宓慢慢起身,闻言只是对他摆了摆手,嘴角噙着笑,那意思是“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