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外那只手递来的白瓷小瓶静静搁在案上,釉面映着残火微光。我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瓶身,一阵冷意已顺着血脉往上爬。苏青鸾按住我手腕:“别急着吃。”她声音低,眼里有未散的警惕。
我没答话,只将瓶塞拔开,一股药香冲鼻而来。这味不对——不是清虚子惯用的寒髓引,反倒混着点苦甘交织的气息。我倒出一粒送入口中,药丸入喉即化,可那股热流才滑下半寸,胸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人迎面砸了一锤。
我弯腰呕出一口黑血,溅在地上发出轻微嘶响。四肢骤然发僵,袖口边缘竟结了层薄霜,连呼吸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我知道,寒毒彻底反噬了。
“师姐!”苏青鸾扶住我肩膀,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我撑着地面抬头,视线模糊了一瞬。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冲到面前,是灵汐公主。她脸色发白,却一把抱住我,声音发颤:“你不能死……你还不能死。”
我张嘴想说话,只吐出半句断续的气音。她忽然抬手,拔下发间玉簪,锋刃抵上自己手腕。我瞳孔一缩,想拦,可身子已不听使唤。
血涌出来的时候,她咬着牙没叫一声。温热的血滴进我口中,起初只是微烫,接着一股暖流顺喉而下,直灌心脉。体内的寒意开始退散,霜纹从指尖消融,骨头缝里的针扎感也一点点缓了下来。
我睁大眼,盯着她苍白的脸。这血……不对。
“这血里,”我终于挤出声音,“有冰魄散。”
她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得极轻,像风拂过枯叶。她没回答,只是把伤口靠得更近了些,任鲜血继续流入我口中。
苏青鸾猛地扑上来,一手扣住她手臂,另一手压住伤口止血。“你什么时候中的毒?”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绷到了极限。
灵汐靠着墙缓缓坐下,肩头微微晃着。“从第一日给你煎药起……我就尝了。”她喘了口气,“你说……我怎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喝?”
厅堂里一下子静了。炭火早已熄尽,只剩几缕灰烟绕梁盘旋。我的脑子乱成一片,耳边嗡嗡作响。原来那些药汤,她每一帖都先试过;那些我以为是太医院例行供给的解方,竟是她用自己的命在替我验毒性。
我喉咙发紧,想说谢谢,可这话卡在嘴里,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是公主,金枝玉叶,本该高坐宫闱,却被卷进这场以我为炉、以命为柴的局里。而我还曾怀疑过她,以为她是清虚子的帮凶,是皇室用来牵制我的棋子。
“为什么不早说?”我哑着嗓子问。
她转头看我,眼神很静,像秋夜的湖。“说了,你会让我停吗?”她顿了顿,“你不会。就像我,也不会停下。”
苏青鸾跪坐在她身旁,手指还紧紧压着她的腕口。她低头看着那道伤口,血已经满了,可脸色依旧惨白。她忽然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布,一圈圈裹上去。动作很稳,却透着说不出的僵硬。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从前她总说我被皇室逼婚,陷于权势牢笼,可如今才明白,真正被困住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我一个。灵汐每日端药来时眼底的疲倦,夜里独自守在我房外的脚步声,还有那次我毒发昏沉,醒来发现枕边多了一盏始终未灭的灯……
这些细节拼在一起,竟是一条她默默走过的路。
我撑着地想站起来,可腿一软,又跌回去。苏青鸾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轻轻把我往她那边挪了挪。灵汐也靠了过来,三人挨得很近,体温彼此传递。
“你早就知道药有问题?”我问灵汐。
她点头。“但我不知道是谁动的手。太医院说是按方配药,可每次送来,味道都不一样。我试了几次,发现自己也开始畏寒、乏力……我才明白,不只是你在中毒,我也在。”
“所以你一直瞒着?”
“我不敢告诉你。”她声音低下去,“你已经够苦了。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担心,更不想让你为了救我,放弃自救的机会。”
我闭上眼。原来我们都在同一口井里,各自藏着伤,却还要假装能看见天光。
苏青鸾忽然开口:“那你现在怎么办?你的血能暂时压住她的毒,可你自己也在毒中。长期耗损,迟早会伤及根本。”
灵汐笑了笑:“那就好吧。只要她还能活,我就还能熬。”
“你疯了!”苏青鸾猛地抬头,“你以为这是什么?舍命相救就能换来结局圆满?清虚子还在,幕后之人未除,你们两个都倒下,谁来收场?”
“我知道。”灵汐看着她,目光平静,“但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苏青鸾没再说话。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我知道她心里翻江倒海。她恨皇室,恨这场婚事,恨一切将我推向深渊的力量。可此刻,她亲眼看着那个她曾视为敌人的公主,一刀割开自己的手腕救我性命。
这份情,重得让人无法轻易推开。
我靠在苏青鸾肩上,气息渐渐平稳。寒毒虽未根除,但已被压制。我伸手握住灵汐的另一只手,她的指尖冰凉,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
“下次别这样了。”我说。
她没应,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
外面天色仍暗,夜还未尽。厅内光线昏沉,三个人影叠在一起,投在斑驳的墙上。谁都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我听见灵汐低声说:“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怕你死了,没人记得我为你做过这些。”
苏青鸾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轻轻哼了一声。她伸手把我往里拉了拉,又顺手扯过角落的锦被,盖在我们三人身上。
被角拂过灵汐的脸时,她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她眉心的褶皱慢慢舒展,心想,或许这一晚过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清虚子伏在墙角,始终没动。他看着我们,眼神复杂,却不敢靠近一步。
我慢慢从怀中掏出那张泛黄的残方,指尖抚过纸面。真正的解方不在经书里,而在一次次药渣的变化中,在灵汐尝过的每一口汤药里,在她此刻手腕上的伤痕里。
我抬眼看她,她正微微侧头,睫毛垂落,像是睡着了。
苏青鸾低声说:“她失血太多,得找个地方让她躺下。”
我点头,试着撑起身子。可刚一动,胸口又是一阵闷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裂开。
灵汐忽然睁开眼,伸手扶住我胳膊。“别硬撑。”她说,“你现在不能运功。”
我看着她,想笑一下,结果只牵动了嘴角。
门外传来轻微响动,像是有人在收拾残局。但我们谁都没理会。
苏青鸾扶我起身,灵汐靠在她另一边。三人互相支撑着,脚步缓慢却坚定。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堆烧尽的《太乙心经》。灰烬底下,还压着半片焦纸。
我忽然想起什么,低声说:“地窖里的《寒髓录》,只剩半本。”
灵汐身子一僵。
苏青鸾立刻看向她:“你知道那版本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