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玄曜殿，木瑜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事实上，她远没有自己所说得那样镇定。
一时气血上涌，险些打算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要一个答案。
可当情绪回归原点，理智回笼，却忍不住想，还能问什么呢。
无非两种答案：他发自本心要将自己送走，抑或是并非他本愿，却不得不将她送走。
过程不同，结果却一致。
不论答案是什么，都不是她能够抗衡的。
木瑜神思恍惚地游荡回清霁宫，可她站在清霁宫殿外，迟迟没有进去。
她想见他，又害怕见他，害怕头顶的巨剑会就此坠落，幻梦成空。
木瑜倚着墙缓缓蹲下来，紧紧抱着双膝，眼睛渐渐浮上水汽，声音很轻很轻：“大骗子，明明让我等你，怎么能一转眼就不要我。”
她那时虽然还没完全清醒，但她无比确定，自己听到的一切并非臆想。
他真的对她说过‘等他回来’。
思绪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无论如何，她都要向他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
其实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既然他已经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剩下的路就交给她来走完。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需要确认一件事。
木瑜心底渐渐有了计划雏形，站起来，深深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清霁宫匾额，毅然决然地往反方向走远。
—
洛晔殿内，木瑜被侍女安排在厅内等候。
她以晏珩君的名义来看望瑶湘仙子，又有清霁宫的玉牌作证，侍女不敢怠慢，还特意命人上了些茶水。
木瑜今天来这里其实心里完全没底，她不确定瑶湘仙子是否还愿意见自己，自己又能否说服瑶湘仙子。
但要让她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放弃，又实在不甘心。
瑶湘仙子是很好的人，她实在不想伤害她。
没等多久，前去通传的侍女便前来领路，说瑶湘仙子要见她。
木瑜垂着头全程没有乱看，很快便跟随侍女来到瑶湘仙子的寝殿。
推门入内，木瑜听见里面响起了几声抑制的咳嗽。
明明连瑶湘仙子的面都还没见到，木瑜却已经想打退堂鼓。瑶湘仙子才同那条黑龙鏖战不久，她实在不该这时候来打扰。
可她今日若不来，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是木瑜吗？咳…咳咳……快进来吧。”
木瑜的心猛地一跳，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往里走。
她生怕自己未战先怯，立在瑶湘仙子跟前，直接便道：“奴婢有话想对仙子说，仙子能否先将侍女屏退左右？”
瑶湘仙子此刻坐在床头，面色还有些苍白，略有些疑惑，却没多想，朝侍女点了点头，命她们全都退下。
待到侍女们全都退出房门，木瑜再一次单刀直入：“仙子真的心悦晏珩君，想要同他成婚吗？”
瑶湘仙子被木瑜今日一反常态，过分直接的问题怔住，她思忖片刻，不答反问：“你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些？为什么？”
木瑜能感受到瑶湘仙子对她没有任何敌意，这份淡然绝不是面对‘情敌’应有的态度。
她见过很多自小被精心培养的高门贵女，深宅贵妇，她们对待丈夫身边的红颜，或轻蔑、或漠视……总之绝不会正眼看待，更不用说像瑶湘仙子这样流露明显的友好与好奇。
世人皆受七情六欲之苦，即便是仙人也不能免俗。
一个人如果倾心另一个人，怎么可能连一丝醋意也无。
唯一的解释便是——
“仙子对晏珩君并无男女之情，对吗？”
瑶湘仙子眼底流转着些许讶异的情绪，她没有怪罪木瑜的胆大妄为，反而定定打量了木瑜一会儿。
“咳咳……咳咳……”瑶湘仙子止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因为连续的咳嗽有些涨红。
即使这样，仍不显得狼狈，反倒削减了平日里清冷如霜的气质，多了几分病弱美人的娇怜。
瑶湘仙子连着咳了几声，喝了口茶，稍稍压下喉间的痒意，忽然勾唇浅笑：“现在，我终于明白云清哥哥为何独独待你不同了。”
她不等木瑜答话，兀自便道：“木姑娘，我们是否心甘情愿，其实并不重要。我族荣光、天赐婚约……我与云清哥哥身上所背负的，从来都不只是个人的幸福。若牺牲我们一人便能换来三界安宁，未尝不可。”
木瑜毫不意外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这种剧情她太熟了。
“仙子，我今日不问你三界众生，只想问仙子一句：你是否心悦晏珩君？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嫁给他，与他相伴千千万万年，终身不悔？”
“我……”瑶湘仙子没有再说下去。
木瑜：“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仙子，我从不认为单靠两个人貌合神离的结合就能换来安宁。
“舍己为人当然值得称赞，可在那之前，是否该你们愿意与否？三界苍生需要守护，难道你们不在三界之内？凭什么你们的想法就该被理所应当地忽视？
“世上的路千万条，为什么非要靠牺牲谁来换取表面平和？这种狗屁道理，我不服。”
瑶湘瞳孔震了震。
木瑜接着又道：“瑶湘仙子，凡人常常因为一个错误决定日日悔恨，呕心沥血，可纵使再如何痛彻心扉也更改不了过去。凡人寿数不过百年，终有尽头，可你们的生命却太过漫长。请别让自己留下遗憾。”
木瑜离开后，瑶湘独自静坐了许久。
待到夜色渐浓，经年抑制的情愫如疯长的枝丫，再无法抑制，她换上崭新衣裙，亲手为自己梳妆，而后避开殿中所有人，独自来到苍曜神君府邸。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
她本是想寻个熟悉的地界缓缓心神，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奇怪，不至于惊吓到神君，却恰好在园中碰见了正兀自饮酒的苍曜神君。
瑶湘仙子心神激荡，目不转睛盯着园中的神君。她微微提起裙角，随着心跳的震动往前走了几步。
恰此时，苍曜神君回过头来，神色不明地朝她倏然一笑：“怎么不出声，过来陪师尊喝一杯吧。”
‘师尊’两个字猛地落在瑶湘仙子心头。
她紧紧抓着衣裙，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朝苍曜神君走过去：“神君，湘儿深夜前来，是有话想对你说。我想问、你是否也——”
“瑶湘。”苍曜神君骤然出声，“时辰不早了，你与云清的婚期已经定在十日后，是个良辰吉日。成亲后便是真正的大人了，莫再为不相干的人烦心，早些回去休息吧。”
瑶湘仙子心神猛地颤了颤，她自小便跟随苍曜神君左右，朝夕相处、日夜相伴，自认世间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神君的所思所想。
可此时此刻，她却宁愿自己从来都不懂他。
瑶湘咬牙忍着泪：“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苍曜神君没有看她，漫不经心地转动酒杯，似是而非道：“知晓与否，重要吗？”
瑶湘神色恍惚地后退两步，抓紧衣裙，声音绝望：“所以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是吗？”
苍曜神君沉默片刻，抬头迎上她绝望却又饱含期许的目光：“你与云清，是我最出色的弟子。”
‘砰——！’
这一刻，像是被人徒手剜出整颗心，又被无情碾过，瑶湘仙子有些站不住地颤了颤。她挥开苍曜神君伸来的手，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整整一千多年，她自以为将心意藏得很好，执拗地不肯唤对方‘师尊’，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师徒身份。
她瞒着所有人悄悄将他藏在心底。
可偏偏。
她最想隐瞒的人，早就将她那些不堪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冷眼旁观着她的喜乐哀愁。
从未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