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书房内烛火跳跃。
萧彻踏着露水归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风的清寒。
沈长乐并未入睡,见他回来,亲自递上一杯温热的醒酒茶,眸中带着询问。
“谈得如何?”
萧彻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眉眼间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锐利与疲惫。
“痛踩赵文渊,瓜分其势——这便是我们今夜达成的共识。”
他言简意赅,与程诺的会谈虽是合作,却也无异于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
沈长乐点头,这是意料中事。
但她心思缜密,立刻指出了关键:“小舅方才得了赵文渊助力,拿下杭州知府之位,若转眼就以左都御史的身份弹劾对方,未免过于急切,有损清誉,落人口实。而你若亲自出手,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你公报私仇,显得气量狭小,恐难服众。”
“夫人所言,正是我与程子络所虑。”萧彻颔首,目光幽深地看向她,“明路不通,唯有曲径。我们一致认为,需得从内闱阴私入手。赵文渊内帷不修,苛待仆婢,发卖庶女,这些事,由后宅妇人揭开,最为顺理成章。”
他的话语微顿,目光落在沈长乐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不再多言。
沈长乐与他视线相接,先是微怔,随即了然,纤指指向自己,柳眉微挑:“萧青云,你这眼神……难不成,是想让我来做这个执刀之人?”
萧彻薄唇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默认了她的猜测。
“也是,”沈长乐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分析下去,“这种事,自然得是自家夫人出面才显得真切。小舅母如今正在月中,需要静养,是断不能沾染此等是非的。”
她话语清晰,条理分明,瞬间厘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此说来,此事还非我不可了。”
见她一点即透,萧彻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我与程子络商议,由你来发现并引爆舆论,最为妥当。你且想想,该如何行事?”
沈长乐闻言,蹙起黛眉,微微歪着头沉吟片刻,眸中灵光一闪:“有了!雪表姐产期将近,赵家必会大办满月酒。届时,我以姻亲之名前往赵府道贺,深入其内宅。只要身在局中,还怕抓不到他赵家的把柄么?”
萧彻闻言,心头猛地一震。
紧接着,沈长乐又道:“可我是你的妻子,程氏的外甥女,若由我来揭发,也难免会有刻意之嫌。”
她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看着萧彻,俏皮一笑。
“有了,六房的金氏,这人一向嘴碎,又喜欢窥探他人隐私。雪表姐孩子的满月宴上,我就带上金氏,让她来揭穿赵家阴谋。”
烛火摇曳,映出沈长乐脸上算计时的神采——狡狤,灵动,如同偷腥得逞的猫。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灵秀逼人的妻子,胸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赏与澎湃。
她的想法,竟与他和程诺在密室中推演出的最佳路径,分毫不差!
先前种种默契已让他惊喜,而此刻这般精准的心意相通,更让他深深动容。
世人皆求夫妻白首,可那或许只是岁月的磨砺与习惯使然。
而能与身边人灵犀一点,思绪同频,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方是世间难觅的真情伴侣。
他压下心中的激荡,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好!便依夫人之计。届时,我的人会混在仆从之中,随你同往,里应外合,务求一击即中!”
沈长乐嫣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红帖,递到萧彻面前。
“还有几日便是小舅家麟儿的满月宴了,礼单我拟好了,你来帮我瞧瞧,可还缺些什么,或有什么不妥?”
萧彻目光掠过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礼单,并未细看,只随手将它搁在身旁的小几上,语气里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几分纵容:“内宅之事,你素来周全,何须问我。你只管斟酌着办便是,只要不将为夫的私库搬空了,随你安排。”
沈长乐闻言,佯装薄怒,轻轻瞪他一眼:“瞧你说的,我难道是那等不知轻重,挥霍无度的悍妇不成?”
萧彻低笑出声,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话锋却是一转:“程子络儿子的满月宴,你独自前去便好。我便不陪你同行了。”
“为何?”沈长乐下意识追问,但话一出口,她脑中已电光石火般转过弯来,眸中的疑惑瞬间被了然取代,“是了……我怎的忘了这一层。”
她微微颔首,语速放缓,带着洞察世情的明晰,“如今在朝堂之上,你与我小舅因漕运改革之事争执不下,又为杭州知府之位几近撕破脸皮。纵是世交兼姻亲,在这风口浪尖上,也该‘避嫌’才是。若你此刻与我同去程府贺喜,落在那些有心人眼里,反倒显得先前种种争执,皆是做戏了。”
与聪明人说话,果然轻省。
萧彻心中慨叹,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这些年来,他顶着族中压力与外界的非议,坚持娶妻“不仅要贤良,更需聪慧机敏,能与他并肩看清这迷雾局势”,如今看来,这步棋无疑是走对了。
这份无需多言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远比任何丰厚的嫁妆或显赫的姻亲关系,都来得更为珍贵。
她不仅是他的妻,更是他在这诡谲棋局中,唯一能完全托付后背的知己。
……
玉衡院前厅,辰光正好。
沈长乐端坐在上首的酸梨木螭纹大圈椅上,背脊挺直,姿态沉稳。
厅下黑压压站着两排管事婆子,皆屏息凝神,鸦雀无声,只余她清越的声音在梁间回响。
“庄子上的夏粮,比往年晚了三日入库,是何缘由?”
她指尖轻点账册,目光落在一个穿着绸缎坎肩的管事身上,并不锐利,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
那管事额上沁出细汗,忙躬身回道:“回五太太,前几日偶有暴雨,耽搁了晾晒。”
“天时不定,是常事。但府中规矩,入库延误,需提前报备。你既未呈报,便是失职。念在初犯,就不罚你了,但若有下回,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可还服气?”
“服气,服气!谢五夫人宽宥!”管事连连磕头,不敢有二话。
她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下一人:“采买上的单子我看过了,今夏的冰,价格比去岁高了半成。市价确有浮动,但我萧家采买量大,这个价钱,你去与商户再谈一次。告诉他们,若诚心合作,往后的丝绸、药材生意,也不是不能关照。”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恩威并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积压的数桩事务处理得干净利落。左右侍立的丫鬟婆子个个低眉顺目,行动间悄无声息,更衬得她威仪天成。
金月华站在厅外廊下,已看了好一会儿。
眼见沈长乐发号施令,挥洒自如,心中那股酸涩与妒意如同藤蔓般疯长。
她不甘不愿地挪步进去,待管事们鱼贯退出,才上前草草福了一礼,口称:“五婶。”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沈长乐身上。
只见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罗长褙子,料子看似朴素,却在光线流转间隐现暗纹,领口袖边以同色丝线绣着缠枝莲纹,精致无比。
头上只簪一支通透的白玉兰簪子,耳上坠着小小的珍珠耳珰,通身并无过多佩饰,却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雅致与底蕴。
反观自己,为了这“低调的奢华”不知耗费多少心神,却总觉差了几分火候。
金月华心头冒火:若是我来当家,何至于此!
她按下妒意,挤出一丝笑容试探:“明日程九叔家小公子的满月宴,五婶婶可要去?”
“自然要去的。”沈长乐接过丫鬟递上的茶,语气平淡。
金月华故作担忧:“可……五叔与程九叔在朝堂上闹得那般不堪,您身为程氏外甥女,此去程家,怕是……有些尴尬吧?”
她紧紧盯着沈长乐,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难堪。
沈长乐抬眸,淡淡瞥她一眼,心如明镜,只回了四个字:“各论各的。”
……
次日,金月华再度踏入玉衡院时,沈长乐已整装待发。
只见沈长乐身着一件沉香色遍地织金缠枝牡丹纹的缕罗长褙子,颜色沉稳却不显老气,在日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下配一条月白云纹绫裙,裙摆处用银线暗绣着细密的卷草纹,行动间方显端倪。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一对点翠镶珍珠的云头簪,并一支通透无比的羊脂玉扁方,耳上坠着小小的金镶玉灯笼坠子。
通身不见过多色彩,却于细节处将“低调的奢华”诠释到了极致,那份由内而外的大气与从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反观金月华自己,今日特意挑选了最新裁制的玫红色绣百蝶穿花遍地锦长衣,头上戴着赤金点翠步摇,鬓边插着红宝石蜻蜓簪,珠环翠绕,每一件都是精品。
可与沈长乐一站,自己的精心打扮反倒显得过于堆砌,甚至带着几分急于证明什么的局促,生生落了下乘。
“为何同样是萧家媳妇,她就能这般举重若轻?”金月华心中再次涌起那股熟悉的懊恼。
在闺中时,她便总觉得衣柜里少一件衣服,妆奁里缺一样首饰。
原以为嫁入泼天富贵的萧家,月钱份例翻了十倍,总能填补这份空虚,谁知竟还是捉襟见肘,尤其是在沈长乐这浑然天成的气度对比下,更显窘迫。
她不禁阴暗地揣测,莫非沈长乐也同她一样,只是更会装模作样?
待到一同出发时,金月华更是被眼前的阵仗惊得心头一跳。
沈长乐出行,除了贴身服侍的两名大丫鬟与两名小丫鬟外,另有四名穿着体面、行事稳重的仆妇随行。
这还不算,院门外竟肃立着整整二十名侍卫,个个身着萧府统一的靛蓝色劲装,腰佩长刀,神情肃穆,身姿挺拔如松。
为首一人,更是萧彻身边最得力的贴身侍卫,关山海!只见关山海见沈长乐出来,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态度恭敬无比:“夫人,车马已备妥,随时可以出发。”
那些侍卫看向沈长乐的目光,也全然是信服与恭敬,与对待萧彻一般无二。
这排场,这威势……金月华看得眼睛发酸,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
她出门,最多带上两个丫鬟,一个婆子,侍卫能有四名就算顶天了。
何曾有过这般风光?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当初哥哥再加把劲,让我嫁的是萧彻,而不是六爷……今日这般前呼后拥、被夫君心腹如此敬重的主母,是不是就是我了?”
她正想入非非,却见沈长乐已在丫鬟的搀扶下,姿态优雅地登上了那辆宽敞华贵的青幄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
金月华恍然回神,赶紧压下翻腾的思绪,带着自己那略显寒酸的随从,匆匆登上了后面那辆规格次一等的马车。
车轮滚动,驶向程府。
金月华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看着对面空着的座位,再想想前头马车里的沈长乐,只觉得胸口那股郁气,久久无法散去。
……
程诺与秦氏的房中,沈长乐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咿呀作声的婴孩,再瞧着小舅母秦氏虽面带倦色却洋溢着幸福的脸庞,心中一片柔软,连声道贺,又送上了一份厚礼。
秦氏拉着她的手,笑意真切,低声与她说了好些体己话。
然而,这份温馨在她踏入女眷聚集的偏厅时,戛然而止。
原本喧闹的厅内,因她的到来,气氛瞬间一凝。
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来,好奇、审视、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金月华早已在场,正被几个相熟的女眷围着,语气“无奈”地诉苦:“……我一个小辈,哪能干涉长辈的事?更何况是朝堂大事。你们该去问五婶婶才是,她既是程家长房嫡亲的外甥女,又是萧家的正经主母,身份到底不同。”
她成功地将所有注意力引向了沈长乐。
果然,立刻便有人发难。
先是一位出嫁多年的程家表姑奶奶,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长乐丫头,你男人与九叔闹得那样难堪,你今日还敢来,这份胆气,我真是佩服!”
? ?把章节数输错了,今天已经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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