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在院门口站了片刻,东边鱼肚白的天光里浮着细碎雪粒,打在她睫毛上化成水,顺着颊骨滑落,留下一道微凉的湿痕。
风从耳后掠过,带着初冬清晨特有的铁锈味,像是大地尚未苏醒前的呼吸。
她伸手摸了摸颈间玉坠,那凉意透过粗布衣领渗进皮肤,和昨夜空间里地心炉裂开时喷涌而出的热流,竟生出奇异的平衡感:
一边是灼烧骨髓的滚烫,一边是刺入血脉的寒,像两股命运之绳在她体内拧紧。
她忽然记起梦中那个穿青布衫的老妪低语:“你是钥匙,不是主人。”
那时潭水倒映月影,玉坠的轮廓竟与九井连线重合如契。
村后九井的方向突然掠过一阵风,松脂的苦香扑面而来,混着岩石深处渗出的腥气,像是山肺张开的第一口气。
她的鞋跟在雪地上压出深痕,每一步都听见脚下冻土细微的呻吟。
九井藏在两棵合抱粗的老松之间,枝干交错如龙脊拱起。
井沿结着半指厚的冰壳,刻满歪歪扭扭的禁入符咒,墨迹早已被岁月啃噬得模糊,却仍透出一股沉沉的警告意味。
林英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井壁的冰壳,寒气便顺着骨缝往心口钻,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牙关轻颤,仿佛有根冰针直刺脑仁。
可就在要缩回手时,井壁深处传来极轻的搏动,咚,咚,咚,像婴儿的心跳,又似远古钟磬余音,在颅腔内震荡回响。
那声音不靠耳朵听见,而是从脊椎一路爬升至后颈,激起一层细密战栗。
“是地脉。“她低喃,声音被风卷走半截,唇边呵出的白雾瞬间凝成霜粒。
玉坠在颈间猛震,空间里的地心炉“咔”地裂开道新缝,原本细弱的金丝突然暴长,穿过寒潭、掠过百亩良田,直往井里钻。
那一瞬,她闭了眼,能清晰感觉到两股力量在交汇:
一股来自玉坠空间,带着她亲手种的药香,金银花晒干后的微甜、艾草搓揉时的辛辣,还有寒潭水清冽如刃的触感;
另一股来自井底,裹着松根腐烂的腥气、岩石深处铁锈般的金属味,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呜咽般的欢喜,像枯木逢春前最后一声叹息。
“不是我在用它......是它在等我。“她睁开眼时,睫毛上的雪粒已结成冰晶,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每一颗都在颤抖,仿佛也听懂了这句话。
林英在井边坐到雪漫过脚踝,才缓缓起身。
回程路上,她数着心跳,一下,两下,玉坠每一次震颤都像敲在耳膜上,连指尖都在微微共振。
天没到酉时便沉了下去,风贴着地皮跑,吹得枯草簌簌作响。
靠山屯的窗格陆续亮起昏黄灯火,却没人敢出门。
她知道,这不是寻常的夜。
是山在屏息,等人叩门。
夜来得格外早。
林英坐在灶房的矮凳上,陶碗里盛着半盏寒潭水,玉坠沉在碗底。
潭水本是清透的,此刻却泛着青灰,像要把玉坠的纹路都吸进去,水面微微起伏,如同有无形之物在下方呼吸。
她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铜腥混着温热的液体在舌根蔓延。
然后把指尖按进水里,血珠刚触到水面,就像被什么扯着似的,缠上玉坠的刻痕,缓缓渗了进去,仿佛那玉石本身在啜饮。
碗里的水突然翻涌,像是有鱼在游动,却又无声无息,只在表面荡开一圈圈幽蓝涟漪。
屋角堆着的稻种“簌簌“响起来,最上面的一粒蹦了两蹦,悬在半空中微微发颤,竟透出一点嫩绿芽尖,像是被唤醒的生命在挣扎破壳。
林英盯着玉坠上新裂开的细纹,那纹路从中心往四周爬,像棵倒置的树。
“它认主了……”她轻声说,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喉咙里塞了把碎冰,“可这一认,便是赴死之约。”
“英子!“
灶房的门被撞开,陈默裹着风雪冲进来,手里的煤油灯晃得墙上影子乱跳。
他刚从村口巡防回来,路过自家院子时,看见米缸泛出幽青光,像极了十年前林英失踪那晚。
心头一紧,拔腿就往这边跑。
他额角沾着雪,围巾歪在脖子上,看见陶碗里的玉坠和她指尖的血时,呼吸猛地一滞:“你怎么......“
“地脉在等我。“林英把陶碗往他跟前推了推,玉坠的裂纹在灯光下泛着幽蓝,像活过来的血管,“昨晚梦里那个穿青布衫的老妪说,要引动地脉护着靠山屯,得用血祭。”
陈默的手悬在陶碗上方,没敢碰。
他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笔记本,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若血祭可活百人,我愿代你。“
林英笑了,那笑里带着点冷:“你能引动地脉?能承玉信?“
“不能。“陈默摇头,却伸手握住她沾着血的指尖,掌心的温度透过冻得发红的皮肤传过来,“但我懂你——你从不为自己拼命。“
林英的手指在他掌心里颤了颤。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刮得窗纸“哗啦“响,灶台上的火苗猛地一矮,几乎熄灭。
她望着他眼底的笃定,到底没挣开,只轻声道:“去把地图拿来,我得跟你说今夜的安排。“
村口哨岗的铜锣声就是这时候炸响的。
“队长!三辆卡车!车轱辘压碎了村东头的冰棱子!“哨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带头的戴眼镜,手里抱着个铁盒子,屏幕亮着红光,写着‘高密度灵能波动源锁定’……他们说要测地磁,其实是来找山河控制器的!”
林英猛地站起身,陶碗“当啷“掉在地上。
陈默弯腰去捡,却见玉坠的裂纹又多了几道,像蛛网似的爬满表面。
“是军方的人。“林英摸出腰间的猎刀,刀鞘磕在桌角发出脆响,“他们要的是山河控制器,也就是我的玉坠,总部说这玩意儿能调控区域气候,上个月川西塌方,就是因为有人擅自启动过一次。“
陈默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捡本子时,瞥见窗外的米缸泛着淡淡青光,那是血祭童的养母后来跟人说的,说她家小囡在梦里哭着喊“姐姐要碎了!
山在流血!“,她一睁眼,米缸就亮得跟月亮似的。
林英往门外走,陈默拽住她的衣袖:“我跟你去守井。“
“不行。“林英反手把他推到墙根,“你得活着,把今晚的事记下来,记玉坠怎么裂的,地脉怎么醒的,靠山屯怎么活下来的。“
她解下围巾系在他脖子上,指尖在他耳垂上轻轻一捏,“雪窑婆封村道,光门守点松脂灯,春芽儿带孩子去育苗廊。
你帮春芽儿看着,别让小栓偷揣烤红薯。“
陈默还想说什么,林英已经冲进了风雪里。
她的背影在雪幕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九井边一个模糊的黑点。
玉坠贴着她心口,裂纹蔓延的速度更快了,每裂一道,就有温热的血流进她血管里,那是地脉的回应,带着大山深处的体温,仿佛整座山脉正通过她的心跳重新学会呼吸。
山岭外,戴眼镜的技术员举着望远镜,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他呵了口气擦干净,正看见林英站在九井中心,玉坠的青光透过她的棉袄,在雪地里划出个亮圈。“开始捕捉。“他对身边的士兵说,声音像冰锥扎进雪里,“山河控制器,今晚必须归队。“
风突然变了方向。
原本往南刮的风打着旋儿往北去,卷着雪粒砸在技术员脸上。
他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云层深处传来闷雷似的轰鸣,不是雷声,是山在动。
林英站在九井中心,仰起脸。
有冰凉的东西砸在她鼻尖上,不是雪,是冰粒。
她伸手接住一颗,冰粒在掌心里化了,露出点浑浊的黄,是山的眼泪。
可下一瞬,她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湿,不是雪水,是血。
可她没伤。
那是山的血,从她眼里流出。
玉坠几乎透明,裂纹如根系爬满胸口。
她笑了:“你说你在等我……其实我也等这一天很久了。”
暴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