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林英后颈,她却半点不觉得冷。
指尖还残留着冰苗叶尖的温度,那点暖,像颗小太阳,在掌心里烧得发烫。
“温湿壤。“她低唤一声,空间玉坠在颈间轻震,掌心便多了捧浅金色的土,带着寒潭水浸润过的潮润。
另一只手接住飘雪,雪粒落进掌窝瞬间凝成冰屑,是从空间千年寒潭表面刮下的。
两种材料在掌心交汇,金土裹着冰屑慢慢团成豆大的丸,外层结着薄冰,内里却泛着暖光。
“种裹双相土,外寒内暖,似胎育于冰中。“陈默蹲在旁边,冻红的鼻尖几乎要贴到她手背。
他手里的笔记本翻到新一页,钢笔尖悬在纸面上直抖——不是冷,是激动。
昨夜扒冻土时磨破的指节还渗着血,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出淡红的点,倒像给记录的字盖了朱印。
林英抬头看他,晨光里他睫毛沾着雪,像落了层霜的芦苇。“一日三茬,不在快,而在稳。“她把冰丸轻轻放进他摊开的掌心,“就像驯烈马,急不得。“
陈默喉结动了动,冰丸的凉意透过指缝钻进来,却比他跳得飞快的心跳还烫。
他用力点头,钢笔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线:“稳字诀,林队长训。“
“春芽儿!“林英转身扬声,风卷着她的话音撞向鹰嘴崖。
那个总缩在墙角的小孤儿从人堆里窜出来,破棉袄的袖口短了三寸,露出细瘦的手腕。“到!“他喊得太急,呛了口雪,咳得弯下腰,可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
“带五户贫农,去背阴坡。“林英从怀里摸出把铁锨塞给他,“深挖三尺,铺碎石导寒,填发酵牛粪生热。
冰丸种埋进去,最后拿雪被封顶。“她顿了顿,伸手揉乱他炸毛的头发,“记着,你是测温娃,坑温要记成账,比陈同志的本子还细。“
春芽儿攥着铁锨的手直颤,铁锨头磕在雪地上,发出“当“的脆响。
“哎!“他应得又响又亮,转身就往坡下跑,破棉鞋踩得雪壳子咔嚓响,身后跟着五六个扛着草绳、背着粪筐的村民,都是往年冬天只能啃树皮的人家,此刻腰板挺得比桦树还直。
第三日破晓时,雪窑婆的拐棍尖刚点上背阴坡的雪壳子,就觉出不对。
“烫?“她嘟囔着,弓着背把耳朵贴在雪地上。
风停了,天地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隐约有“滋滋“的响,像春河开冻时冰下的流水。
她枯瘦的手指抠进雪层,指甲缝里渗出血丝,终于扒开个窟窿,冰壳子裂了,细缝里钻出点绿,嫩得能掐出水。
“苗!绿苗顶着冰壳子往上拱!“雪窑婆猛地直起腰,拐棍“当啷“摔在地上。
她跪坐在雪地里,用冻得通红的手捧住那点绿,眼泪砸在冰壳上,砸出个小坑。
“老天爷睁眼喽......“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没炕没火,苗自己暖着长啊!“
消息比旱风跑得还快。
李瘸子柱着烟袋锅子赶来时,裤脚还沾着灶膛的草灰;
王婶怀里的二小子挂在她脖子上,手里攥着半块硬饼,是今早刚烤的,掺了去年藏的野麦;
后屯的赵老汉扛着铁锹,铁锹头还粘着没拍净的冻土,他说他老伴儿听说信儿,把压箱底的红布都翻出来了,说要给苗系个彩头。
春芽儿是最后挤进来的。
他扒开人群,看着冰壳里的苗,突然“哇“地哭出声。
他蹲在雪地里,把脸埋进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娘死那年......也是冬天......她攥着我的手说,要是能在雪地里种出苗......“他抬起头,脸上挂着冰碴子,“婶子,我看见啦!“
王婶抹着眼泪把他拽进怀里,二小子把硬饼塞到他手里。
雪地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像春风刮过结霜的林梢。
田守田是踩着这哭声来的。
他裹着件藏青呢子大衣,身后跟着三个扛着测量仪的工作组员,靴底踩得雪壳子“咯吱“响。“胡闹!“他扯着嗓子喊,眼镜片上蒙着白雾,“地气是能随便搅的?
去年试点大棚,今年又来这套!“他抬脚踹向最近的新坑,泥水溅在呢子大衣上,“你们知不知道?“
话音突然卡在喉咙里。
田守田盯着被踹翻的坑底,冰丸种破壳处,一丝金纹正缓缓爬动,像条活的脉络,钻进黑土里不见了。
他喉结动了动,手不自觉摸向怀里,那里有封电报,是昨夜县医院发来的:“令爱服'冰心莲'后咳血止,但需持续温养......“
“这热......“他蹲下,伸手探进坑底。
冻土的冷意顺着指尖往上窜,可再往下三寸,却有股暖烘烘的气儿托着,像小时候蹲在灶膛前烤火。
他摘下手套,掌心贴在土上,金纹突然从土里钻出来,轻轻舔了舔他的掌心。
工作组员们面面相觑。
田守田的呢子大衣沾着泥,眼镜歪在鼻梁上,可他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掌心那点淡金,低声道:“不是火来的......“
林英站在人堆后面,看他蹲下的背影。
风掀起她的大衣角,露出里面别着的玉坠,正随着田守田的动作轻轻发烫。
她往前走了两步,清了清嗓子:“地暖坑能连坑成片,热气串流,越建越暖。“
人群突然静了。
“拆了废弃牛棚。“林英指向村东头那堆歪歪扭扭的木头,“改建连体育苗廊。
十坑串联,中间挖热芯井“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雪窑婆、春芽儿、陈默,最后落在田守田身上,“埋温石,让热能循环。“
雪窑婆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捡起拐棍往地上一戳:“妇女队跟我走!
拆牛棚的木料我熟,房梁要挑最粗的!“王婶把二小子往李瘸子怀里一塞:“我去拿锯子!“春芽儿抹了把脸,拽着赵老汉的铁锹:“爷爷,我帮你扶木头!“
陈默举着温度计跑过来,鼻尖还挂着没擦净的泪:“入口七度,中段九度,末端六度!“他喘得厉害,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成团,“像......像春炕!“
林英没说话。
她背过身,手按在玉坠上。
空间里的地心炉正裂开细缝,一道金丝钻出来,扎进寒潭底。
潭水金纹翻涌,像撒了把星星。
她指尖沾了点潭水,转身时轻轻一弹,水珠融进热芯井,溅起细小的金浪。
当夜,连体育苗廊的地底下传来闷响。
陈默打着手电筒巡廊,看见秧苗的叶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叶尖挂着的露珠落进土里,发出“滋“的轻响。
他摸出钢笔想记,却发现本子上的字都在发光,是金纹,顺着纸页爬,爬进他心里。
林英又进了空间。
月光比往日更亮,照得地心炉的裂缝泛着金光。
她伸手摸了摸,裂缝里涌出细细的热流,顺着她的指尖,往外界的方向钻。
脚下突然一震,像大地在呼吸,是十数座地暖坑的金纹,正和空间温控层共鸣,像万千条地脉,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
“队长!“村口哨岗的声音突然炸响,“田站长在连体育苗廊前跪着!
手里攥着冰火种衣!“
林英走出窑门时,风雪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裹紧大衣,发梢瞬间结了冰。
远处的连体育苗廊在雪夜里泛着暖光,像颗埋在雪里的明珠。
田守田的身影缩成个小点,却挺得笔直,像棵在风雪里扎根的树。
她站在原地,听着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动,是秧苗拔节的声音,是冻土开裂的声音,是春天,正顺着金纹,一步一步,往山外走。
林英自连体育苗廊归来时,风雪灌进袖口,发梢的冰碴子刮得脸生疼。
她站在院门口,望着东山顶上鱼肚白的天光,没往屋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