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声音冷漠中带上几分冷嘲与尖利,“与你无关”。
萧软软默了默,开口,“师父,你为什么给母妃下锁千年的毒,还骗她能永葆青春美貌?
如果真有那么好的药,师父你自己为什么不用?要留给母妃?”
萧软软目光紧紧盯着老妇,声音中已经带了三分哭腔。
像被她声音中的哭腔惊住,女人动作微顿,扭头朝萧软软看去。
黑色的衣裙、黑色的头巾将她浑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只那双在萧软软记忆中如横塘秋水的眼,恍若被抽去了百年的时光,在眼眶中深深地干瘪下去,浑浊又渗人。
萧软软惊得连连后退,指着她的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
女人磔磔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用?”
随着她的怪笑声,她一把扯下了头巾,露出了灰白的头发和一张苍老、干瘪如千年老树皮的脸,纵横的道道皱纹都是岁月用锋利的刀刃划下的痕迹。
哪里还有半分她上一次见她时美艳妖媚、风情万种的模样?
萧软软吓得心脏骤停,瞳孔猛缩,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剧烈地颤抖着,“师——师——”
她上一次见师父是一年前,离家出走前。
才一年时间!
“是王妃跟你说,我给她下毒?”
女人冷笑,“贪婪又满嘴谎言的小人,我和她说得清清楚楚,那锁千年只能用一次,用小半颗,否则定然伤及寿命。
她却整颗吃了下去,自食其果,却又要我来给她收拾烂摊子!”
“她让你来给她收拾烂摊子——”
萧软软喃喃重复,女人再次磔磔怪笑了起来,“是啊,她让我给她收拾烂摊子!
她也不想想,如果我有那么厉害,会是现在这副鬼样子?
你等着看吧!等你母妃到三十五岁,就也会变成我这副鬼样子!
她弄来那么多处子,取她们的血,妄想能换掉自己身上的毒血,还想继续维持青春貌美,那是痴心妄想!
不过就是能保她不人不鬼地活着罢了!”
三十五岁——
魔咒般的数字再次出现,萧软软惊恐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啊!
萧软软失魂落魄地出了山庄,浑浑噩噩地迈动着双腿。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却不想停下脚步,更不敢停下脚步。
她怕自己一停下脚步,就会仰倒在地痛哭失声,从此失去再站起来的勇气和能力。
明明,明明在闽南时,一切都是好好的!
她有威严却又不失慈爱的父王,有美丽温柔的母妃,有温厚能干的兄长,有聪明伶俐的幼弟。
她还即将拥有大萧有史以来最年轻俊俏的状元郎做夫君。
他们在闽南有着最高的地位,有着最庞大的财富,却同时有着最温馨的家庭,有着最好的家人!
是什么时候起,一起都变了的?
噢,对了,是从她偷偷跑到京城的时候开始的。
她不顾父王、母妃的阻拦,偷偷跑到了京城,发现大萧有史以来最年轻俊俏的状元郎明明是她的未婚夫,却不喜她,宁愿忤逆天子,也要和她退婚。
然后,父王和母妃也跟着她来了京城,就为了让她退婚,就低劣又恶毒地要杀了她的未婚夫。
再然后,母妃为了青春貌美服毒,又为了解毒残杀少女,与蛇虫共浴——
萧软软惨然笑了起来,越小越大声,是她不对,是她不好!
她不该偷偷离家出走的!
只要不来京城,她就还有可亲可爱的家人,还有人人称羡的未婚夫,还有她以为一直都会属于她的一切……
不知走了多久,萧软软脱力软倒在地,抬手捂住脸,却发现自己脸上一片干涸,竟是一滴泪都没有。
她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觉得自己都出现幻觉了,竟然看到了霍幼安。
按理说,她就算出现幻觉,也应该看到唐知味的才对。
看到唐知味来嘲讽她,笑话她,不屑一顾地对她说,“就算你是郡主又如何?我唐某人看不上你!”
“笑够了没有?”
清越动听,却总是透着几分懒劲儿的声音真切在耳边响起,萧软软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师父?”
霍幼安奔波了一天,没力气去纠正她的称呼,言简意赅开口,“那不是你的母妃,是先太子妃”。
萧软软又眨了眨眼睛,霍幼安每个字都很清晰,她迟钝的大脑却迟迟反应不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又是什么意思。
“你立刻回闽南,去寻你兄长”。
霍幼安交代完,抬脚就要走。
前前还在等他。
兄长!
萧软软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一把抱住霍幼安的小腿,凄声大喊,“师父!”
霍幼安低眸,问,“你需要什么?侍卫?”
迟来的眼泪疯狂地往下掉,萧软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最恐惧的事实问出了口,“你怎么知道那是先太子妃?”
“你师父说她没超过三十五岁,传言中,她与闽南王妃长得一模一样,又能在京中行走而不惹人怀疑,只会是先太子妃”。
霍幼安垂眸看着往日嚣张肆意的少女,难得地耐心,“而且,先太子大婚时,是请我做的压床童子,我见过她。
也见过当天亲自将她送到东宫,交给先太子的闽南王妃。
一个人的面容可以伪装,可以改变,骨相却不会变,我见过的人,绝不会认错”。
这是闽南王妃进京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否则他早就认出来,并告知前前了,也免了她一直为闽南王妃闹心。
“绝不会认错——”
萧软软喃喃,颓然放开霍幼安,失声嚎啕。
霍幼安将长平留给了萧软软,匆匆赶往东宫,在东宫习武场附近的凉亭找到了白前和唐知味。
白前和唐知味正在下棋,只唐知味却明显心不在焉,频频失误。
白前只当没发现,步步紧逼,从他十二岁起,她就再也没赢过他,正好一次赢个够本!
霍幼安匆匆赶至,她就略矜持地拈着棋子告诉他,“我刚和唐大人下完第七局,他每一局都输了”。
霍幼安惴惴的心顿时就拨开了阴云,抿了抿唇,出声夸赞,“你比他聪明多了!”
白前失笑,没想到这小哑巴竟然也是会夸人的。
唐知味苦笑,抬头看向霍幼安,“霍指挥使此去——”
霍幼安坐到白前身边,为她整理散乱的棋局,一边简单将自己此去的发现说了。
在他说到,他曾为先太子大婚压床,见过先太子妃姐妹,所以很确定那是先太子妃,而不是闽南王妃时,白前垂在石桌下的手不自觉狠狠一抖。
霍幼安顿了顿,悄悄握住,肯定开口,“当年先太子遇刺一事本就迷雾重重。
如今自绝身亡的先太子妃突然又活过来,还成了闽南王妃,只怕当年的事,她也参了一脚。
唐知味,你想个法子将闽南王引开,我去把她和那个圣女抓来,再让宋世子去包抄那个温泉山庄”。
唐知味久久没有接话,白前深吐一口气,冷静开口,“怎么?舍不得?”
一口温汤,需要多少少女的鲜血才能灌满,又需要多少少女的命才能填满?
宋正则一旦包抄那个温泉山庄,她杀人取血,葆自己青春貌美的罪名会天下皆知。
别说萧知景了,就是孝仁宗也保不住她的命,更保不住她那所谓的美貌!
唐知味伸手抓住白前的另一只手,拉到自己面前,将脸贴了上去,惨然微哽,“母后,我不明白,为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爱她如斯,她却要背叛他,甚至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改头换面嫁给那个样样不如他的萧亦景!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已经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美貌,却还是要服用毒药永葆青春,又在失败后,用那么多条人命为自己那所谓的美貌铺路!
虽然早有猜测,从唐知味口中吐出的“母后”二字,却还是让霍幼安猛地瞪大眼睛,目光紧紧盯向唐知味,又扭头去看白前。
白前垂眸看着无助贴着她的手掌的唐知味,面色平淡,近乎冷漠。
“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算有,就算你找到了,又能如何?
难道你还想劝得她迷途知返,立地成佛么?”
清凉的水珠浸润手心,白前被霍幼安握住的手又重重一抖。
她有一子一女,俱都聪颖出众,特别是长子,才貌品行被整个帝国的人所称颂。
却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个长子最是柔软多情。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动情,也是唯一一次动情。
却在死后得知她杀夫弃子,为的就是改头换面嫁给一个样样不如他的男人,他又怎么能不伤怀,不伤心?
霍幼安沉声开口,“就算你要找为什么,总也要先抓住她,今天就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唐知味深吐一口气,放开白前的手,缓缓抬起头来,除了眼尾略红,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痕迹。
他起身,朝霍幼安深深一揖手,“此次多谢霍指挥使了,容后厚谢”。
他虽是俯身揖手,向人道谢,举手抬足间却是贵气天成,俨然便是当年那个温柔地叫他福娃娃的太子殿下。
霍幼安郑重回礼,与白前一起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
很快,唐知味于御前状告闽南王是杀害五皇子的真凶,孝仁宗遣锦衣卫去拿闽南王进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霍幼安忍不住问,“真是闽南王杀的五皇子?”
“应该是,我们只不过是在洛神楼放了一把火,不过我们还没找到证据”。
霍幼安更加困惑,“那,萧康庄会因为他几句话就怀疑自己的儿子,还遣锦衣卫去拿人?”
“京城的地头蛇赵三,是他的人,赵三手中有好几个火油铺子”。
白前声音温和,“我刚刚得知有人在背后传播太孙是幕后主使时,他就已经遣人在准备证据把闽南王的罪名落实了,这时候正好用上”。
霍幼安噢了一声,白前弯眉,“霍指挥使问了我这么多问题,该投桃报李了”。
霍幼安凛然,“好,我会赶在锦衣卫找到萧知景之前杀了他”。
白前,“……那倒也不必,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抓闽南王妃”。
……
……
白前说是要和霍幼安一起去抓闽南王妃,却十分清楚自己绝对是个累赘,乖乖在郊外的据点,等着霍幼安把闽南王妃带回来。
霍指挥使向来是个人狠话不多的,白前没等多久,他就将人带回来了。
除了闽南王妃外,还有芫菁师徒。
苗疆圣女在白前爽快同意放走芫菁后,当着闽南王妃的面,就迫不及待将锁千年相关的情况一股脑说了出来,仿佛与闽南王妃有什么深仇大恨。
闽南王妃大恨,恨声质问,“本王妃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枯树皮般的老妇磔磔怪笑,“待我不薄又如何?我都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自然迫不及待要你来陪我了!”
闽南王妃气得恨声大骂,白前慢悠悠理了理衣袖,慢悠悠啊了一声,“说起这个,我倒是会的。
解了她身上的锁千年之毒,她自然会立刻变成和圣女你一个模样了”。
苗疆圣女一愣,“你会解锁千年?”
白前不答,只笑吟吟看向闽南王妃,“会不会解,拿王妃做个试验,不就知道了?”
闽南王妃勉强镇定,“你敢!王爷不会放过你的!”
白前好整以暇,“王妃若是一直能这般年轻貌美,王爷自然不会放过我。
但如果王妃也变得和圣女一般模样,王爷又岂会为个老妇与我这个神医不死不休?
我只听说过,冲冠一怒为红颜,倒是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男人冲冠一怒为老妇呢!
当然,如果你是他娘,又另当别论”。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医箱拈起银针,对霍幼安道,“点住她的穴道”。
早在白前诊出锁千年,又说她不应该超过三十五岁时,闽南王妃就已经知道白前的神医之名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她是真的知道怎么解锁千年!
闽南王妃再也无法冷静,尖声厉喝,“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出来,本王妃和王爷都会满足你!”
白前冷笑,“那就不巧了,我什么也不想要,就是和圣女一样,见不得有人比我年轻漂亮呢!”
她说着话,手下的动作也没有闲着,一根银针已然落到了闽南王妃脖颈处。
闽南王妃崩溃大喊,嚎啕求饶,问白前想要什么,她什么都答应。
白前拈起第二根银针,挑眉,“什么都可以?那正好,解毒时间漫长,实在太过无聊,不如王妃陪我闲聊几句。
就聊一聊王妃你是怎么从先太子妃变成了闽南王妃,真正的闽南王妃又在哪里?”
闽南王妃的求饶戛然卡在嗓子眼,看怪物般不敢置信看向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