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的光线昏沉,窗外的日头被乌云遮了大半,仅剩的些许日光落在张野蜡黄的脸上,透着几分死气。
张野就这么僵硬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枯瘦的指节泛着青白,气若游丝。
若非胸口还有微弱起伏,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具枯骨。
陈夫子捻着山羊胡,盯着自己学生那张毫无血色脸上眉头都拧成了川字,他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言。
张野的爹娘守在床尾,张母用帕子捂着脸,肩膀不住颤抖。
张父则攥着拳头,眼底是藏不住的慌,目光死地盯着给自己儿子把脉的大夫,着急却也不敢高声打扰,他轻声问道:
“大夫,我儿究竟如何了?”
“诸位莫急。”
坐诊的老大夫收回搭脉的手,捋了捋胡须,声音缓而沉,“公子这脉相,虚浮紊乱,气若游丝,倒不是外感风寒或是邪祟入体。”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黄帝内经》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公子这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又郁结于心,气血耗损太过,才成了这副模样。”
张母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哭腔:“那、那还能好吗?大夫,您救救我儿啊!”
“倒也不是无药可救。”老大夫取出纸笔,一边写药方一边道,“我开一副安神定志、补气养血的方子,每日两剂,用温火慢煎。这些日子他得需要好好静养,莫要再受半点惊扰,别说些刺激他的话,等他气血渐复,心绪稳了,自然能好起来。
他如今这模样,确实是这些时日耗得厉害。”
陈夫子听了,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张野爹的肩:“罢了,只要人还能救,就先按大夫说的办。不管先前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都得等他好利索了再问。眼下,先把人护住才是正经。”
张野爹用力地点点头,接过药方,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的泪便脚步匆匆地去抓药了。
柳致远从刚才帮着陈先生将张野背回来之后,他就站在这靠门的地方看着屋里的一切。
如今得知一切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他也像陈先生那样轻轻松了口气。
脑海中微信群聊里妻女都在问他,怎么说好了中午到家到现在还没回,女儿发起的视频通话他也没接。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加上眼前这样的场面太过压抑,柳致远只说临时有事,直到晚上回家之后他这才告诉了柳闻莺和吴幼兰真相。
吴幼兰正将白日里包的粽子下锅,听见这事的时候唏嘘不已。
“真是可怜,好端端的去京里考了趟试,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吴幼兰疑惑,将锅盖盖好之前又扔了几个鸡蛋和咸鸭蛋,柳闻莺见状也趁机往灶眼里塞了两根粗木头进去,这才跟着出了厨房。
洗净手,一家子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上,借着天边的一缕光继续聊起了这事。
“此次春闱舞弊案真是把张野吓坏了。”柳致远叹了口气,“不过张野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就足以证明他的清白,只是被吓着了是肯定的。”
谁能想到张野意气风发地从宁越去了京城,回来时候却就和干尸似的,谁瞧着谁不感慨呢?
柳致远帮着陈先生将人背去张家的时候只觉得后背硌得慌,轻飘飘的还不如平日里背着的书箱重呢。
张野父母见着张野那模样更是差点要晕了过去。
柳致远倒了一碗热茶,端起茶喝了一口,却没尝出半点滋味:“也罢,如今也是不幸中的万幸。眼下明日就是端午了,城外举办的龙舟比赛咱家不是说要去么?
今晚早些休息,明儿一早咱们出发争取找个好位置。”
柳致远也不愿总是说起别家的忧愁之事,这说着说着自己也容易担惊受怕影响情绪。
再者说来,这春闱舞弊案从发生到传到了宁越这里时间上已经过去了个把月了,不论是时间上还是结果上其实已经差不多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端午过后,苏媛寄来了今年的第一封信。
厚厚的一沓,让柳闻莺收到的时候差点以为苏媛又给她塞了银票。
等到打开信件时,柳闻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惊叹于苏媛这半年刚到京城竟然有那么多的新鲜事和自己分享。
毕竟在钦州那边的时候,大半年的光景,苏媛也不过一句“一切安好”,信里更多的是关心她在江南的境遇。
而如今,柳闻莺指尖捻着苏媛寄来的信纸,一字一句细细读来,对方也是分享起了到达京城的这几个月里的见闻经历。
原本柳闻莺也只当是寻常家书,却在她看到“春闱舞弊”四字,本来都被节日已经冲淡了的不少记忆再次回笼了起来。
苏媛提到他们刚到京中时,正巧就碰上了这案子。
据苏媛所知,此次不少寒门举子掺了进去。
可叹他们苦读十余年,原是想靠科举搏个出路,却被人蛊惑着走了歪路,如今落得个功名尽毁、甚至牵连家人的下场。
看到这儿,柳闻莺忍不住抬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脑海里全是父亲以及他的那些同窗在耕读轩中伏案苦读的画面,唏嘘不已。
同时她又想起父亲前日才说张野归家昏迷了两日之后也终于醒了,醒了之后便抱着父母老师痛哭一场,如今也是在安心养病,只是依旧不愿多提关于京城发生的事情。
这场春闱舞弊案,或许是因为苏媛只是闺中小姐,她对此事的并不知晓太多,又挑挑拣拣写进信中,柳闻莺能看见的结果不过是“各部官员多有变动,或抄家或流放,父亲自进京后因为此事被多有借调,还常憩于衙署”。
一场春闱舞弊能把刚进京的小官当成“核动力驴”使唤,也是能看得出来这场案子究竟有多大,又有多少官员在此事中折了进去。
其实苏媛甚至没告诉柳闻莺,本来他们在京中苏家没有买到合适的宅院,只赁了栋和钦州小了三分之一、价格却还要贵上一倍的宅子。
但是刚搬进去没多久,因为春闱舞弊案因为一名落罪官员被抄了家,苏照倒是消息灵通,趁这个机会将那个落罪官员的府邸讨巧买了下来。
正是如今苏家居住的在京城西市的三进小院中,这府邸虽然也没有以前的大,但是府邸精致,苏媛如今的小院里半株海棠开得正好,清幽得很。
只是这样的“讨巧”背地里藏着又是另一家的祸事,因此苏媛并没有和她说这事。
苏媛只是在信里简单的说了一下进京这段时间又搬了一次家,忙碌规整行李这才使得这信来的也迟。
苏媛又问起柳致远近日读书是否顺利,她们家开的铺子生意如何。
信末她又提到了刚来京中她还跟着长辈参加的一些宴会云云。
柳闻莺从苏媛信中提到那各种宴会的花团锦簇中也看出了一点掩藏在下面的暗流汹涌。
一个刚进京的六品小官,是如何能参加朝中重臣又或者勋爵人家的宴会?
苏媛信中只说跟随长辈,也没说跟着的是苏家的还是文家的。
不过柳闻莺也猜的出来,能有这本事的应当是苏媛的外祖家。
可这样一来,苏媛和苏府里众人的关系是不是又变得更差、更表面了呢?
不知不觉间,手指已经翻到了信纸的最后一页,柳闻莺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了想起自己刚才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不论是由春闱舞弊感慨寒门学子的求学坎坷,还是说她担心远在京城的苏媛如今的近况,这些都是她眼下做不到也摸不着的。
与其在这里焦虑感慨,柳闻莺还不如将已经写好的仙剑三的第三卷手稿送出去。
然后回来找个密封性好的罐子将晾干的槐花收起来,以及春日里就挑好的绿茶包在一起,回信交给苏媛才是。
窗外的太阳本是最烈的时候,只是忽然狂风一卷扯来了乌云,吹翻了屋里书桌上的信纸,柳闻莺收拢着信纸的功夫,豆大的雨珠也跟那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