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吵嚷声还没散干净。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李主任怎么被陈秀英几句话给绕进去,最后灰溜溜跑了的事。
那股子扬眉吐气的劲儿,比三伏天喝了碗冰镇的酸梅汤还痛快。
陈秀英却没跟着大伙儿乐呵。
她那双浑浊的老眼,只是不咸不淡的扫过人群里那几张熟悉的脸。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人心这东西,比地里的庄稼难伺候多了。
地伺候好了,秋后能有收成。
人心要是歪了,能要你的命。
她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不轻不重的顿了下,转身就往自家院里走。
“都散了吧。”
“该干活的干活,该喂猪的喂猪。”
“一个个杵在这儿,能把晚饭给杵出来?”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压得住这上百号人。
大伙儿立马噤了声,一个个扛着锄头跟铁锹,各回各家。
陈家大院里。
气氛比外头还闷。
陈建国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烟雾把他那张老实的脸熏得模糊。
刘芬就跟个没头的苍蝇,在院里来回瞎转悠,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娘,您说...这事儿...真就这么过去了?”
“那可是县里的主任啊,咱们这么得罪他,他往后能不给咱们穿小鞋?”
陈秀英没理她。
她只是走到院子中央,看着那几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看了很久。
“建国。”
“哎,娘。”
陈建国一个激灵,赶紧应声。
“这屋子,太破了。”
老太太的声音很平。
“等念念放假回来,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没有。”
陈建国跟刘芬对视一眼,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厂子现在挣钱了,也该给家里添点东西了。”
陈秀英转过身,看着他们两口子。
“我打算,把东边那两间厢房给翻了,盖成青砖大瓦房。”
“再把院子也拾掇拾掇,铺上青石板。”
“往后,念念跟她弟回来,也能有个像样的住处。”
这话一出,陈建国跟刘芬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
盖新房!
那可是全村独一份的体面!
刘芬更是激动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上堆满了笑。
“娘,您说得对!是该盖了!这事儿您就交给我们吧,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不。”
陈秀英却摇了摇头。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钱袋,“啪”的一声,放在了院当中的石桌上。
钱袋子死沉,砸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里头,是二百块钱。”
“是这次厂里跟铁路局签合同,人家王主任额外给的奖励。”
她把钱袋,往陈建国面前推了推。
“这钱,你拿着。”
“这事,也交给你去办。”
“人手,你从村里自己挑。料,你自己去买。”
“我只有一个要求,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两间崭新的青砖大瓦房,立在这院子里。”
陈建国看着那袋死沉的钱,手直哆嗦。
他感觉自己捧着的哪是钱,是后半辈子。
他激动,又惶恐。
“娘...这...这太多了...”
“拿着。”
陈秀英的语气不容置喙。
“你是这个家的长子,盖房置地,本就该是你分内的事。”
“这事办好了,证明你还能挑起这个家的大梁。”
“办不好...”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以后厂里的事,你就别再插手了,老老实实下地挣你的工分去吧。”
这话砸下来,陈建国跟刘芬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考验,更是通牒。
刘芬激动得满脸通红,一个劲的给丈夫使眼色。
陈建国一咬牙,把心一横,将那袋钱死死攥进了怀里。
“娘,您放心!”
“我就是不吃不喝,也保证把这事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他拍着胸脯,下了军令状。
当天晚上,大房的屋里,油灯亮了半宿。
刘芬把那二百块钱在炕上铺开,一张一张,贪婪的数着,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当家的!你听见没!娘说以后厂里一半的事都归你管!”
“我就说嘛,你才是长子,这个家,早晚是你的!”
陈建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权力冲昏了头,咧着嘴一个劲的傻笑。
刘芬数完钱,眼珠子一转,凑到丈夫耳边,压低了声音。
“当家的,这可是二百块钱啊。”
“盖两间房,哪用得了这么多?随便找几根木头,拉几车土,一百块钱顶天了。”
陈建国愣了一下:
“那...剩下的钱呢?”
刘芬朝他抛了个媚眼,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
“剩下的,当然是咱们自己的。”
“你想想,娘现在是看重你,可谁知道她能看重多久?万一陈念那丫头再吹点什么风,这钱不就又回去了?”
“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这钱,咱们先拿着,就说是买料花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
她那声音,滑腻腻的,一下就钻进了陈建国心里头。
陈建国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看着炕上那堆崭新的票子,又看了看妻子那张写满贪婪跟算计的脸,心里头俩小人正疯狂打架。
一个说,这是娘给的最后一次机会,一定要办好,不能辜负她。
另一个说,你媳妇说得对,这钱现在不拿,以后就没机会了,得为自己打算。
他拿起一张“大团结”,又放下。
再拿起,又再放下。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窗外,夜色渐深。
陈家大房的屋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还亮着,火苗子一跳一跳的,把炕上那两道影子也映得跟着晃。
陈建国就那么直挺挺的坐着,手里捏着那沓崭新的“大团结”,指节都捏白了。
那钱,烫手。
刘芬靠在他身边,身子软的跟没骨头似的,吐出来的气都是热的,一下下吹在他耳根子上。
“当家的,你还在琢磨啥呢?”
她的声音又软又黏,跟抹了蜜似的。
“娘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那就是信得过你。这钱,就是给你的辛苦钱。”
“你想想,二房那一家子,要不是娘心狠,把他们给分出去了,这盖新房的好事,能轮得到咱?”
这话,算是说到了陈建国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