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此前从未有人专门将菜谱整理成册,这才叫袁枚的食谱一经问世即火遍江南。士农工商,出书从来都是读书人的特权,哪有厨子们的份?
可人人都是要吃饭的,越是富裕的人家于吃一道越讲究,可厨子们的手艺却是固定的。一个川菜厨子若想学鲁菜,就得拜另一个鲁菜厨子为师才行,不然无从得知鲁菜秘辛。
同样,一户富人家若想既能吃到鲁菜,又能吃到川菜,就得同时雇佣两个厨子才行。学吃的菜色越多,须雇佣的厨子也就越多,其中花费,不可谓不奢靡,而袁枚的书却替他们打破了困境。
这些想换口味的人无非也就想尝个鲜,只要求会做就成,不一定非得是学成出师的大厨,这本书简直太契合他们的要求了。
且如今文字狱盛行,朝廷对私家藏书的管控尤为严格,许多人买书前都要再三斟酌,生怕一个不小心私藏了什么禁书,害得全家遭殃。而这本菜谱就不同了,吃饭的事儿,也能算违禁?朝廷管天管地,难道还管人吃什么不成?
简言之,这是一本极安全的书,买多少囤家里都无所谓!随便来查!
天时地利人和,叫袁枚的这本菜谱一日更比一日红火,诗会还没开呢,前来购书的人就已络绎不绝了。
袁枚很随性地将这书取了个名字,叫《随园食谱》。随着书的畅销,随园也渐渐为人所知。
到了诗会开办的那天,随园里外人满为患,收到请柬的没收到请柬的都来了。裴琅不得不向吴家借了几名家丁把着门,只有收到了请柬的方能入园,没有的,便须现场购买一本食谱,凭书入园。
进了园内,便有高朋引座,请他们入席品尝佳肴,饮酒作诗,而他们的诗作则另有专人收集起来,以备他用。
一些不会做诗的商人就尴尬了,红着脸哼哧哼哧地在园内四处溜达,若偶然见了裴琅或袁枚,便要拉着手夸赞一番他们请来的厨子手艺真好,一样的菜色他们也是照着书做的,就是没有园子里做的好吃。
从这天起,随园便成了江南读书人的打卡地,甚至有人慕名从大西北赶来,只为一品传说中的美味。
时间长了,袁枚和裴琅一合计,干脆借名在随园旁边开了家酒楼,聘请思俨做了掌柜的。随园内仅供参观,作诗,若要吃饭,请上酒楼。
思俨高兴坏了,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每天在酒楼忙里忙外,不亦乐乎。
随园变得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不适宜居住了。裴琅只好在附近另租了个小院,把全家迁了进去。
袁枚也适时将妻儿都接到了身边,与裴琅一家做起了对门邻居。他的夫人韵秋同样是位知书达理的女子,与双卿颇为投契,两人慢慢结为了好友,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这日,酒楼的账房先生忽然告病,裴琅想到双卿精通算数,便想请她帮忙代几天工。
双卿听后,为难道:“六哥,我与韵秋她们也学着你们的样子办了个诗社,如今刚起社没几天,若再领了这差事,恐怕忙不过来。”
她颇为歉疚地看着裴琅,生怕他为此难过。
谁知裴琅的注意力全被她口中的“诗社”给吸引了,道:“是什么样的诗社,都有谁参与呢?”
双卿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滋兰的手帕交沈宜修提的建议,我与韵秋听着觉得很好,就申请入了社。目前人不多,就我们四个。”
说到这里,她眼睛亮了亮,道:“六哥,我想到我今生靠什么名留青史了。我要与宜修她们合着一部女史,专门收录历史上女儿家的事迹,等这部书编成,我今生一定能比前世更有意义。”
这是她为自己找到的一条足以超越自我的道路,比单纯的吟诗作赋更有价值。
裴琅见她找到了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也高兴道:“太好了,卿卿,常言道‘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其实历史上女子的光辉事迹并不比男儿少,只是从没有人记录她们,若此书能修成,后人必定会感激你们!”
“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双卿默默品读着这句话,道:“六哥,此句出自何人之手?如此精妙,为何我竟从未听说过?”
裴琅这才发觉自己又搞乌龙了,连忙道:“说这句话的人还没出生呢,卿卿你不知道也正常。”
“也是一位女子,对么?”双卿问道。
裴琅点头道:“是,也是一位女子。她叫吴筠,要到乾隆三十八年才出生。”
“可惜了,不能与之相会。”双卿遗憾道:“六哥,你虽跟我说后人将我列为本朝第一才女,可我总觉得她们个个都比我强,美玉在前,珠玑在后,我何德何能位列她们之上。”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潜心研究学问,争取有朝一日能真正名副其实。
最后,眼看账房的活儿无人接手,袁枚便推荐了自己的三妹袁机。
“我那三妹性子有点执拗,但于珠算一道颇有天分,以往家中账本都有她操持。”袁枚如此介绍道。
裴琅一听这个名字就想起来是谁了,这不就是吴玠前些年嚷嚷着说想要求娶的人么。他笑道:“完了,可别让我那三弟知晓,不然咱这酒楼只怕不得安宁了。”
可惜,吴玠还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谁让他们那酒楼借的是他的名儿呢。他身为名义上的东家,对酒楼的一切变动都了如指掌。
袁机到来的第二日,吴玠就巴巴地赶了过来,围着人家献殷勤,哪怕袁机不搭理他呢,他也甘之若饴。
裴琅简直没眼看,当场给了他一记爆栗,命他向人家姑娘致歉。等将人提溜到无人处,他恨铁不成钢道:“早跟你说了,人家姑娘已许了亲家,你还这般无端骚扰是为了什么?”
吴玠伸手揉了揉发痛的脑壳,笑道:“二哥,你等着瞧好了,她那门亲事结不成。”
“你想做什么?”裴琅警惕地盯着自家弟弟,警告他不许乱来。
吴玠连忙举起双手,一脸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做,只不过稍微打听了一下她那夫家的近况而已。那亲事定了都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呐,兴许早就物是人非了。”
“就算是,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裴琅忍不住火大。
“我、我这不是好奇嘛。”吴玠道:“哥哥你不知道她那未婚夫有多一言难尽,简直叫人大开眼界,他——”
他话没说完,就遭裴琅一记眼刀,默默吞了吞口水,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再一言难尽那也是别人的事,你瞎凑什么热闹。”裴琅道。
“我这不是怕她受蒙蔽,往火坑里跳嘛。”吴玠替自己叫屈。
裴琅气笑了:“你都能想到的事,人家难道就想不到,不会去替女儿打听?放心,倘若真如你说的那般不堪,以你袁家哥哥的脾性,是断不会同意把妹妹嫁过去的。”
“那可未必。”吴玠小声道。
袁枚当然不会同意,袁机本人可就不一定了,到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疼爱她的家人还不是得妥协。
以他对袁机的了解,她极有可能会一根筋固执到底。
吴玠越想越是不安,招来自己的小厮嘱咐道:“你替我去跑一趟金陵,悄悄地将高家那些破事儿散播给袁家人知晓,记得手脚干净点,做的隐蔽些,别叫人瞧出来端倪了。”
“公子放心,小的虽没什么大本事,这点小事还是不在话下的。”他的小厮思敬领命道:“公子就静候小的消息罢。”
吴玠向来知道他的本事,闻言笑道:“去罢,这事儿若能做成,我大大记你一功。”
“那小的就提前谢过公子了。”思敬打了个千儿,速去了。
没过两天,裴琅就听说了袁机未来的公公跑到袁家要求退婚的消息。袁机骤然闻此消息,唬得脸都白了,连账也不记了连夜乘车回家询问何故。
他们的父亲袁滨气得咬牙切齿:“高绎祖那混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连亲生的老子娘都敢动手,牙齿都打掉了几颗!要不是你叔父听到点风声亲自往高家跑了一趟,我们家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呢。这种人岂可为我袁家婿!”
好在他亲家公高八还算明事理,知道自己儿子不成器,叫亲家蒙了羞,主动来退了婚,还特地说明是自己儿子患了治不好的绝症的缘故,不是袁家的问题,堪堪保全了颜面。
在袁滨看来,这样便是最好的结果,两家谁也不耽误谁,也没有交恶,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开始懊悔起自己当初的草率来,怎么就能为了一时之义气为女儿鲁莽定下终身呢。
他深觉对女儿不住,又见惊动的女儿大老远赶回家来,心疼不已,思量着定要好生宽慰几句,未来再替她寻一门好亲,谁知女儿却忽然哭着对他说:“爹爹,我今生非他不嫁!”
“他病了,我便嫁过去衣不解带地日夜伺候着;他若是死了,我便为他守一辈子的寡。总之这婚不许退,我非嫁他不可!”袁机泪流满面。
果然如吴玠担心的那样,从这一天起,袁机开始绝食。她把自己整日闷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对着高家当年送来的那把小金锁哭泣,喃喃着自己要嫁给高绎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