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从于家出来便去了扬州。路上,他给袁枚又去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了,不日便可相约游玩。
到扬州后,他先是去吴家探望了母亲,然后便登门拜访了袁辉。得知袁耀被任命为画院副掌事,不得不留在京城后,他既心疼师兄辛苦,又为他的高升感到高兴。
临走前,袁辉拿出一个漆黑的木匣子,郑重地交到了裴琅的手上:“这是二叔生前托我留给你的。我当日原想着等葬礼结束就交给你,谁知有事耽搁了,等我忙完那些事,又得知你已去了海南。一来二去的,耽搁了好些年,如今才交到你手上,也不知晚了没有。”
裴琅打开来看,见是师父说要留给他的那几幅画,皆是他此生不外传的得意之作,笔笔技艺精湛,栩栩如生。
再次看到师父熟悉的笔迹,裴琅忍不住模糊了视线。他擦了把眼睛,将它们重新卷好放回去,感激地对袁辉道:“有劳世叔挂心。”
“慢着,还有这个。”袁辉见他想要阖上盖子,急忙拦住他道:“这底下还有一张地契,也是二叔给你留的,千万别忘了。”
他眼疾手快地从匣子里抽出那几张地契,塞给了裴琅。
裴琅吃了一惊,待看清那地契上写明的位置后,不由更惊讶了:“这,这不是袁世叔你那园子么,怎么——”
“什么我的,一直都是二叔的,只不过叫我住着罢了。”袁辉掸掸袍子,翘着二郎腿坐下,“那园子可是二叔的心血,建成那日便说日后最好寻个有缘人,好叫它名满天下。如今归你了,可别学我一样给它整荒废了。”
“我——”裴琅想起师父临终前的遗愿,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正色道:“晚辈定不负所托。”
因着要为园子过户的事,他便在扬州滞留了几天。期间,吴应物还借了些人手过去帮他稍作打理。
沈芸听说后,还自告奋勇地前来帮忙料理园子里那些已近枯败的花草。她于此道极为擅长,只是这园子自打他们师徒进京后便荒废至今,袁辉虽答应了袁江要好生看管,但到底不够上心,因此短短几年便叫它看着颓废下来,需要着手修整的地方很多。
已近冬日,沈芸却忙得额角沁出了汗珠,她喘了口气,扶着花锄说道:“你师父既将它交给了你,便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宏愿,只是园子再好也毕竟是个死物,该如何让它为世人所知呢?”
她大概明白袁江的心愿。老人家生前为达官贵人们画了一辈子的图稿,修了一辈子的园子,以皇家的圆明园为最,一个赛一个地出名,唯有自己的这个无人问津,换作谁都觉得堵心,只是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这才将希望寄托在后辈身上。
裴琅暂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方法,便打算等回家了与双卿商量商量,听听她的主意。卿卿素来心思灵巧,或许会有妙招。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卿卿正面对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犯了难。
裴琅到家后才知道,在他逗留扬州的这段日子,自家竟多了个人来,还是双卿做主叫进来的。
裴琅看着厢房内多出来的那个身形消瘦的陌生女子,震惊地问双卿:“这是……”
“哥哥,咳咳,是……是我。”裴琳儿半躺在榻上,虚弱地说道:“我是琳儿呀,哥哥,你忘了么?我出嫁那日,你还背过、咳咳,我呢。”
琳儿?
裴琅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这哪里是什么陌生女子,而是裴庆的孙女,他的族妹裴琳儿!
“琳儿!你——”裴琅一顿,声音低了下来:“怎会这样?”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女子与他记忆中的裴琳儿哪还有半分相似!若不提前告知,他就算是在裴庆家见了也断然认不出来。
由于男女有别,他与本族的姐妹们都不怎么见面,但对琳儿还是知道的,一来她是族长家的孙女,二来便是她生了张与裴家人截然不同的脸,明媚昳丽,是少见的浓颜,在一众寡淡相的兄弟姐妹间尤为突出。两人小时候见过一面,裴琅还夸她是“大清版”洋娃娃。
可现在……
裴琅见她只略说了两句话便有些支撑不住,便赶忙劝她好生休息,拉着双卿的手出了门外,问她道:“出什么事了?”
双卿只得将事情的经过向他简要说了一遍。
说完,见裴琅铁青着脸,紧皱眉头始终不语,她不禁紧张道:“六哥,你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
“不,卿卿,你做得对。”裴琅道:“孩子现在在哪儿?”
“思俨抱去喂奶了。”双卿叹息,“刚接进咱家时,大人孩子两个都饿得奄奄一息。大人还好,能自己进食,孩子就不行了,得用勺子一点点喂着吃。我跟思俨临时喂了点米糊,下午叫苗叔去镇上买了头羊,这才叫孩子喝上了羊奶。”
“叫郎中看过了么?”裴琅问。
双卿点头道:“都叫看过了。孩子没什么事,只是身子骨弱了些,大人就……”
她说到这里,面上忍不住带出几分悲戚:“郎中说,这病没法治,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
“我去找裴庆。”裴琅转身就走。他早已脱离宗族,不必再喊裴庆族长,也不必再对他保持面上的尊敬,他倒要问问他,孙女出了这样的事,他凭什么见死不救!还有裴长桉,琳儿难道不是他的女儿么?!
“六哥!”双卿急忙拉住他道:“他们家不会管琳儿死活的!你去了,也无非白吵一架,白生一场气,何必——”
裴琅按着双卿的手,将它从自己袖口一寸寸挪开。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必须去。”
谁知他刚出家门便看到裴庆跌跌撞撞地走来,一见到他,整个人变得异常激动,挥舞着拐杖冲他喊道:“六郎,六郎!你可算是回来了,快叫你媳妇把那娘俩丢出去!她、她身上带毒的,不敢留哇!”
“你知道她生病?”裴琅站定,冷冷地注视着他,“你既知道她生病,想来应该也知道她这病从哪儿来的罢。既然知道,怎么不替她出头,找黄家人要个说法?”
“你、你在说什么啊?”裴庆呆住了,一张老脸满是不可思议,“她自己不检点,染了一身脏病被婆家休了出去,还要我去替她讨个说法?!我、我是嫌丢脸丢的不够大是吧!”
啊呸!
早知道他就不充这好心人,来跑这一趟了!要不是看在他们兄弟皆有功名的份上,他才懒得过来卖这个好。就不该提醒他,叫他们一家都染上脏病!
“不要装傻!”裴琅道,“她是被人欺负了才得的病,你难道不知道?她是受害人!黄家人欺负了她,连那么小的孩子都能忍心舍弃,你就这么睁眼看着?黄家辱人在先,休妻弃子在后,绝情弃义至此,不该去向他们要个说法么?!”
“她、她自己不守妇道,被人欺负了也是活该!”裴庆气道,却因掉光了牙齿而变得结巴:“不然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怎、怎么就专挑她欺负呢?怎么就不欺负别人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她自己有问题,才叫人有机可乘。”
他自觉理直气壮,却依旧被裴琅冰冷的眼神盯得心慌,气势渐渐弱了下来。
“哼,反正我话已尽此,你爱听不听。你大善人,就好心留着那娘俩罢,我们家可不收。”他边说边快步往回走去,拐杖在黄土的地面上磕得砰砰响。
他一年比一年老了,脾气却一日比一日顽固,只认为自己才是对的。裴琅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只觉老天不公,怎叫此人如此能活。
他们争吵的动静颇大,双卿听到后从院里赶了出来,劝道:“六哥,算了,跟他这种人说不通的。”
裴琅沉默片刻,道:“我去看看琳儿。”
这一次,他并没有隔着门槛远远地看着,而是走至裴琳儿身边,俯身问她道:“琳儿,你告诉我,是谁欺负的你?”
他心底隐隐有一个猜测,正是这个猜测令他怒火中烧。
裴琳儿当年嫁的人家,姓黄啊。
可恨他如今才知晓。
裴琳儿听后睁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可是视野之中却只有一片模糊。嫁为人妻的这些年,她每日都要刺绣,从天亮绣到天黑,再从天黑绣到天亮,不分昼夜,无一日停歇。
那丝线可真细啊,细到她生生绣瞎了眼睛,也正是因为瞎了眼睛,分辨不出来人,才给人着了道。
“琳儿,别怕,告诉哥哥。”裴琅轻声安抚着她。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裴琳儿一双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睁着。
裴琅道:“告诉哥哥是不是他,如果是,哥哥替你报仇。”
“报仇?”尽管看不清,裴琳儿的视线还是移向了他,“真的么?”
“真的。”裴琅这时才发现她的眼睛出了问题,不禁握紧了手。
“欺负我的人,他,他,”裴琳儿嗫嚅道,“他是……”
她恐惧地瑟缩了下,犹豫片刻后,清晰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是黄正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