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苓此前就曾说过,瀛洲百兽因为脾性种族各不同,关系错综复杂,算不上和睦,且兽族没有礼教可言,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除了会向兽主低头之外,各族之主基本都是自行其是,谁也管不了。
勾陈失踪,勾陈山内扎堆的高阶灵兽无人统领,浑然是散沙一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任何一位出来阻止,直把朱英撵得上蹿下跳,拼命往方壶窟的方向逃窜,从未像此时这般期盼见到那暴躁的狰兽。
赤尾尊主,救命!!
然而明离似是识破了她的意图,屡次吐焰召风,总能精准截断她去路,强逼朱英转向,加之此蜥蜴极擅隐匿,朱英根本摸不清他方位,只能格外谨慎,一退再退,几番下来,非但没能突破,反倒被赶得离勾陈山主峰越来越近了。
“轰!”
长剑急转直上,于空中划出一道雷光闪烁的白弧,堪堪避过爆炸,却不退反进,趁势反手一挽,一式取月如电光火石,剑锋瞬息穿透灵焰,悍然刺至,却似凌空撞上一堵无形坚壁,去势顿止,爆出了“叮”一声金铁相击的尖鸣。
朱英眸光一凝,逮住了!
然而还不待她下一式击出,身后劲风已呼啸而至,朱英脸色一变,仓促旋身挥剑格挡,只感觉一股万钧的巨力沿剑身传来,虎口顿时震得发麻,好像砍在了倾颓的巨岳上,压根没有招架之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被拍飞了出去。
七阶灵兽……朱英咬牙御剑在身后挡了一下,借反震之力勉强稳住身形,一口气也不敢歇,翻身踩上剑疾掠而出,耳中嗡嗡蜂鸣不止,一直飞出了二里地,舌尖忽地尝到一点腥甜,抬手一蹭,手背猩红,才发现鼻血早已淌了满脸。
堪比洞虚的修为,还有强横无比的肉身,远也不敌,近也不敌,这股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果然非她所能抗衡。
……只能继续周旋,再想办法了。
正在此时,一道空灵的声音蓦然响起,似薄雾般笼罩四周,轻声叹息:“明离,住手。”
紧锁在朱英身上的杀意骤然消散,明离自虚空现身,贲张的喉伞收拢,凶神恶煞顿时少了一半,扭头望向勾陈山巅,吃惊道:“素娥?你为何……”
“霸下认人作母已成定局,杀戮亦于事无补。”
那声音宁静无波,不含丝毫喜怒,轻柔地飘散在风中:“带她来……带她来见我。”
明离喉间伞盖焦躁开合,显然并不赞成:“可是,你已快要……”
大蜥蜴的喉舌不适宜说话,吐字太慢,素娥直截打断道:“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你知晓,我更知晓……带她来,尽快。”
遥远的传音归于沉寂,朱英已趁机飞出百丈,与那光彩照人的涅盘凰蜥拉开距离,顾不得模样狼狈,胡乱扯住袖口擦干鼻血,警惕地盯着他。
明离与她对视片刻,终究服软,喷出一口火星四溅的恶气,狠狠一甩尾巴,朝着勾陈山巅飞去,头也不回道:“来。”
千丈宽的火山口边缘参差不齐,裂隙纵横交错,隐隐闪烁着光华,朱英靠近一瞧,才知那竟是无数绕山口环生的琉璃晶石,棱角被雕琢得锋利如刀,墨一般浓稠的玄色映着天光云影,煞是好看。
万年熔岩淬炼的地火玄晶,要是让杜师兄知道,怕是要惦记得睡不着觉了。
鉴于身旁还有个杀气腾腾的七阶灵兽,朱英连看都没敢多看,目不斜视地从剑上跃下,却落进了一片暖意尚存的雪原——堆积于此的火山灰细腻苍白,随着一人一兽落地,扬起的烬尘翩翩飞舞,仿佛飘雪。
明离压根没有想解释的意思,只顾怒气冲冲地往火山深处爬,朱英只好主动开口:“请问尊主,方才那道声音,莫非是月蟾一族的素娥尊主?”
此蜥蜴对人类真可谓深恶痛绝,且知行合一,一以贯之,连多说一个字都嫌脏嘴,只嗤了一声,算是默认。
朱英便又问:“素娥尊主掌握能起死回生的太阴之精,为何会说她时日无多?”
她不过无心之言,明离却跟个炮仗似的,又被她惹怒了,蓦地顿住脚步扭头瞪她:“时日无多?不过蛰眠数年,竖子,安敢妄语。”
——分明先前她就是这么说的,你怎么不骂她妄语?
朱英默默吸了口气,心说大女子能屈能伸,不跟蜥蜴一般见识,低头道歉:“晚辈失言,请尊主饶恕。只是素娥尊主年近万岁,修为深厚,理当早已超出天性束缚,无需再冬蛰了,晚辈此前曾见尊主伏于山巅吞吐灵气,敢问是否与此事有关?”
明离金瞳中寒光一闪,冷笑道:“混元杂气,入体有剧毒,素娥以身承受,才救下此方天地,令你失望么?”
原来那古怪的灵气叫做混元杂气,朱英不动声色道:“不敢,素娥尊主大义,晚辈只是不解,尊主既然已经力竭,何故定要见我?”
“纵然力竭,取你性命,亦易如反掌。”
明离喉间凤纹伞盖猛然张开,霎时间金光大作,骇人威压顷刻笼罩,恐吓道:“人类,休生不轨之念。”
那金光灼如阳炎,朱英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发觉这大蜥蜴一碰就炸,压根没法交流,只得咬牙道:“晚辈不敢。”
明离这才作罢,冷哼一声,纵身钻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朱英随之进入,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凝固的熔岩流蜿蜒扭曲,组成了某种奇异的纹路。
约摸向下深入数十丈,逐渐有星星点点的荧光亮起——原来是成簇蔓生的火山晶,聚集在嘶嘶作响的喷气孔周围,常有虫蛇爬行其间,窸窣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滚烫的热气喷涌而出,扭曲了晶石五彩的辉光,乍一望去,仿佛误闯了传说中海底的水晶龙宫。
勾陈火山并非实心,内部遍布着大小不一的隧道与洞穴,且越往深处,隧道越密、洞穴越大,及至百丈深处,已足够容纳明离的身躯进入,说是洞已不够贴切,应当叫做层,千窟万穴仿佛迷宫,富饶生长着晶石、幽苔与傍火而生的菌蕈,暗红的岩浆河流般缓慢流淌,赫然是一座山中山。
朱英哪见过如此奇观,瞧得目不转睛,差点跟丢,又被明离光芒四射地闪了一回眼,才跟着钻入一片尤其巨大的空腔。
此方天地高达百丈,自头顶淌下的熔岩冷却后化为千百株顶天立地的黑岩巨木,仿佛一片幽暗的森林,更为奇妙的是,竟有一轮满月高悬洞顶,清辉如练,投落满地瘦长的纤影。
或许是有大能庇佑的缘故,这里的灵兽尤其多,除了爬虫走蛇,朱英还瞟见了几团毛茸茸的身影,挤在岩柱后探头探脑,好奇地朝这边张望,不是鼠就是兔,竟半点也不惧明离的威压。
常年栖身于一位七阶灵兽身畔,却丝毫不见对大能的敬畏之心,想来这位素娥尊主一定待它们极好,朱英心中暗忖。
月蟾一族因天生拥有治愈之力,内丹是绝佳的疗伤药,加之除了能活之外,缺乏自保手段,在陆上早就被捕杀殆尽了,仅在瀛洲还尚存一支,族主素娥存世已有九千年,在七阶灵兽中也算长寿的,书中记载其性情温和,从未主动伤过人,且时常为瀛洲兽族疗伤,威望相当高。
混元杂气的威力朱英已见过了,听起来这位素娥尊主是拿肉身硬抗了下来,虽然勉强净化了毒性,自身也元气大伤,连离开洞穴都做不到,其中代价,应当不止明离所说的那么轻巧。
这时候想见她……是因为瞧见了她不惧那混元杂气么?
暗自琢磨间,明离已笔直地将她领入密林深处,眼前出现一方静谧池塘,只见头顶满月硕大如盖,倒影落在水面,仿佛一只栖身水底的……
朱英猛然醒悟,不对,不是天上月映在了水底,是水底月映在了天上!此时此刻高悬洞顶的圆月,正是素娥的倒影!
“过来,靠近些……”
池底传来一道空灵的女声,水面随之泛起了微微的涟漪:“再靠近些,让我看清楚……才结丹么?”
朱英立在湖畔,恭敬地俯首抱拳:“是,谢素娥尊主出言救晚辈性命。”
“无须,明离有错在先。”
此言一出,明离果然不乐意了,气愤地拍了几下尾巴,把地面撞得咚咚响:“人类,处心积虑,强占霸下,我何错之有?”
“霸下自降生,已沉睡百余载,满洲百兽使尽解数,可曾见他回应?”素娥平静道:“人类尽可以明抢暗盗,然霸下苏醒,非处心积虑所能及。”
朱英汗颜:“晚辈无意如此,那只是个意外。”
“世间之事无偶然,霸下选择了你,此亦冥冥之中早有定数。”素娥叹了口气,怅然道:“避世苟全,岂能万载长久?终究是要入此洪流的。”
朱英听她这活像嫁女儿的语气,心中咯噔一声,连忙解释:“素娥尊主,晚辈只是暂留于此,待到霸下出壳便走,不敢妄图霸占神兽。”
“若我愿你能携霸下离去呢?”
岸上的一人一兽顿时都愣住了,朱英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您说什么?”
素娥的声音静若止水:“你如今留在瀛洲,是受崇华他们逼迫吧,我可助你脱身。”
明离难以置信地支起上半身,睁大眼睛问:“素娥,此举何意?”
“霸下既已选择了人类,身在何处又有何区别?”
明离急得团团转:“不,霸下不能离开瀛洲!”
“为何?”
“人类,会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明离怒道:“还有黥灵,你忘了么?刺于魂魄的咒枷,不可救,不可解,人类,会把他变成奴隶!”
“我会让她发誓,以性命保护霸下安全。”
“她?”明离嗤笑一声:“金丹,护得了什么?”
“仅仅是如今只是金丹而已。”
明离焦躁地绕着池塘爬了半圈,似乎想下水,然而水面平滑如镜,池水似白澒,散发着皎洁的银光,终究未敢擅动,只得探出身子遥望着沉于水底的明月:“素娥,为什么?”
素娥沉默良久,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缓缓散开,好似一阵缥缈的穿林风:“明离,你亦活了千年,还没看清么。人类,天生就高我族一等。”
明离果然又炸了,愤怒地弓起脊背,喉间伞盖骤然撑开,身形瞬间暴涨了三倍不止:“胡言!人类,无鳞,无爪,无翼,无尾,弱不禁风,骨瘦如柴,高在何处?”
“高在世间生灵千千万,唯独人类最得天道青睐。”素娥道:“三岁开灵智,五岁可入道,百岁能升仙,除了人类,更有何族如此得天独厚?”
“那不过是……”
“这个小娃,能在你的追杀下活过十招,你可敢问问,她如今几岁?”
明离怒不可遏,喉伞剧烈震颤,发出了危险的沙沙声:“我未使出全力!”
素娥却轻笑一声:“事实如此,拒不承认又有何用。我生于此,长于此,此生从未踏出过瀛洲,然遗世独立终乃自欺欺人,我生之时,兽族仍遍布天下,而今却仅剩一座瀛洲,人族初登岛时,你我也不将其放在眼中,而今却不得不割一山让人,再过百年,焉知会是何等面貌?”
明离喉中咕噜作响,压抑着怒火道:“只要我等不死,人类便永不能欺侮瀛洲兽族,再过百年,千年,又何妨?”
“可是我等会死,终有一日。”
“休要胡言!”
“勾陈都会死,你我凭什么幸免于难?”
明离瞳孔猛地一缩,厉声高喝:“他不过在沉睡!”
“沉睡三百年?”素娥反问:“你心知肚明,明离,他的力量正在衰减,一去不返,勾陈山近来的暴动足以证明。”话音顿了顿,落寞地叹息一声:“勾陈……我族最后的擎天之柱,他若倾倒,瀛洲便如覆巢,纵然你我仍能自保,可族群未来已灭,再无法转圜。”
“旧柱将倾,却将新柱拱手赠人,什么道理?”
“并非,你瞧见了么,此子能吸纳混元杂气,与三千年前那人相同。”
“此乃逆天孽障!!”
明离总算听明白她的意思,怒吼出声,直震得洞穴瑟瑟发抖:“你疯了么?三千年前追随他的,都落得何等下场,你没听说?正因勾陈袖手旁观,未参与那场争斗,瀛洲才能存续至今!”
素娥波澜不惊道:“孽障与否,我不知道,我只知那或许是兽族最接近天道的一次,自此往后,再无那般威势。而人族,吃一堑长一智,创造出了黥灵术,令陆上百兽永无翻身之日……若我可以再选一次,我宁可参与那场争斗。”
明离气得浑身彩鳞光华流转,伞盖猎猎鼓动,直把清冽的池水蒸出了水汽:“我不会助你!”
“不必,你不妨碍我便好。”
明离压着声音嘶鸣了半天,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咧开嘴颌,龇出了满口尖牙,恶狠狠地瞪了朱英一眼,转头就走了,临走前还猛地一甩尾,“嘭”一声砸断了五六根岩柱。
朱英一声不吭地听他俩吵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发言,仔细斟酌后才恭谨道:“素娥尊主,您恐怕误会了,晚辈虽然与那位魔神拥有相同体质,但我无意行他之道,更不敢保证能护得霸下周全,您……”
“无妨,下来吧。”
池水自中心处荡开了一圈涟漪,天上的满月随即消失,仿佛解开了一道结界:“到我身前来。”
朱英稍一犹豫,还是依言走进了池水,才知那原来只是一道屏障,池下别有洞天,乃是一方盈满了月光的空腔,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灵气狂躁翻涌,汇成了烈风般的乱流。
“这是……”
“即便是我,也无法在两日之内吞尽,只得封印于此,慢慢消化。”素娥缓声道,没了灵力屏障掩饰,声音里透出藏不住的虚弱,仰头看向她,一双清澈圆瞳中光似月明,而暗似月影。
“……你果然不受影响。”
那不就跟受刑一样?还得不停地受上许多年,朱英心中不忍,御剑落地,又俯身一拜:“晚辈朱英,见过素娥尊主。”
素娥真身在兽族中并不算庞大,通体盈盈若白露,竟有几分清秀,又笑了一声:“人类素来最多虚礼,不必,此事是我有求于你。”
朱英迟疑道:“可是我……”
素娥已不由分说地吐出一颗剔透的水珠,从不同方向望去,似能看见阴晴圆缺:“拿去,在霸下壳上碾碎此珠,会将你们送出瀛洲,杳无踪迹。”
朱英哑然片刻,终究是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多谢尊主。”
无论如何,至少可以当作一道最终保险,倘若霸下当真数十年不能孵化,多留一条逃跑之路总没错。
素娥疲惫地伏低身子,阖上双目:“罢了,你走吧。”
朱英先被她所救,又拿了别人赠予的宝贝,见她疼痛难忍,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本想问问她能否帮忙,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却意外看见了一个古怪之物。
就在据此地不远处,从漆黑的火山石裂缝中伸出来了一枝漆黑的嫩芽,形似树枝,表面却光洁如玉,映出了清浅的月光。
那是……珊瑚?
朱英一路从火山口下至此地,还从没见过珊瑚,不如说她自踏入瀛洲以来,就从未在野外见过珊瑚,不免有些吃惊,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朱菀的胡说八道。
她当时说珊瑚是什么来着,龙女的信物?
见她僵在原地,迟迟不动,素娥终于起疑,撩开眼皮:“还有何事?”
虽然知道朱菀的话十句有八句是危言耸听,轻信不得,然而朱英犹豫片刻,还是问:“恕晚辈冒昧,敢问尊主,那是一株珊瑚么?”
素娥瞳孔一缩,眼珠骤然偏转,死死地盯住了那株不到三寸长的珊瑚,半晌噤声不言,洞内霎时间落针可闻。
朱英本来只是鬼迷心窍地一问,见她这般反应,顿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便听素娥喜怒莫测地沉声道:“你听说了什么?”
“只是传言,”朱英觑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道:“晚辈听说在东海中,有一种妖怪,恰好是以珊瑚为……”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素娥猛地起身,张口喷出一道白练似的月华,朱英早有防备,反手抽剑劈断,头顶的结界却猛然剧震,她还没来得及抬头,一股熟悉的威压已悍然笼罩,杀意狂暴如刀,焚天烈日当空爆炸,朱英双目刹那失明,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储物袋却自行打开,一道流光从中激射而出!
空间毫无预兆地水波般起伏,那道声势骇人的攻击一头撞入,居然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连一点火花都没剩下,唯余灼浪拍岸,吹得朱英的长发凌乱飞扬。
约摸两息过去,她视力方才恢复些许,拼命瞪大眼睛四处瞧,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青铜壶鸟飞在半空,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一只手忽然从虚空探出,精准地捏住了壶鸟,随后自然而然地揣回袖中,闲庭信步般自空间裂缝走出,不是江清又是谁?
素娥双目圆睁,浑身绷紧,前肢直挺挺地撑起身体,压低声音戒备道:“……江清。”
岂止,朱英随后就看着那道裂缝跟下饺子似的,井然有序地钻出来一众不速之客,赤尾,崇华,一名不认识的女子,甚至严越也在其中,最后才是负责开门的倏忽,彻底看傻眼了。
江清却非常从容,仿佛早有预料,扭头道:“要从勾陈山内悄无声息地盗走霸下蛋,要么是神仙下凡,要么是监守自盗,我早已说过。”
崇华无言与素娥对视良久,终于不忍似的,别过脸黯然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从来不曾,亦或不愿怀疑是你,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