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了他手中那块被鲜血彻底浸透的、狰狞的黄袍地图。
她看见了他左胸之上,那支乌黑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致命的袖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冻结了。
李师师那张足以颠倒众生、让帝王都为之沉迷的绝美脸上,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惨白。
那双往日里总是流转着万种风情、仿佛能勾走人魂魄的凤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几乎要将这天地都彻底冻结的冰冷,与……
恐惧。
“周——邦——彦——!!!”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呼喊,撕破了她身上所有的伪装,撕破了这漫天的风雪。
她疯了一般,向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扑了过去。
她跌跌撞撞地扑到周邦彦的身边,想要将他扶起,可她的手,却抖得像风中残叶,根本不听使唤。
她的指尖,终于触及到了他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
那滚烫的、粘稠的鲜血,像是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无情地,烫在了她的心上,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撑住!你给我撑住!”
她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与哀求,那是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
周邦彦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视线早已被血污与黑暗所模糊。
他看不清李师师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轮廓,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里,站在不良井门口,递给他半个炊饼的那个身影。
他笑了。
那笑容,苍白,而又满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两样东西——那片承载着大宋山河命运的血染黄袍,和那份足以让天地变色的金辽密约,死死地、不容置喙地,塞进了她的手中。
“……走……”
“带着它……活下去……”
他的声音,轻得像风中的一声叹息,随时都会消散。
也就在这一刻,他因用力而微微敞开的衣襟下,那个烙印在他右肩胛骨下方,被他常年用衣物遮掩的“弓”字烙印,在火光与血色的映衬下,暴露在了李师师的眼前!
那是一个古朴、苍劲的战弓图腾!
“嗡——”
李师师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从头到脚,狠狠地劈中,彻底僵在了原地。
这个烙印……
这个只存在于养母李姥姥临终前,在她掌心画了无数遍的图腾!
“轰隆!”
她脑海深处,养母的遗言,如同被砸开了闸门的洪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轰然涌出!
“师师,记住,你是我‘薪火计划’唯一的传人。你活着的使命,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他身上,会带着‘弓’的烙印。他是拱圣营最后的火焰,是点燃复仇之火的唯一希望……”
“找到他,保护他,辅佐他……用我们‘盾’一脉,潜伏了十几年的所有力量,助他完成我们共同的宿命!”
“这个镯子,是‘盾网’的最高信物。当你确认了他的身份,你就不再是李师师,你,就是行走在黑暗中的‘持盾人’……”
十几年来,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执念。
她从未想过,这个她等了半生的人,这个她早已芳心暗许、牵肠挂肚的人,竟然就是他!
周邦彦!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
他是弓!
而她,就是被选定来守护这支弓的……盾!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无尽的悲痛、宿命的震撼、与一种被唤醒的、决绝的巨大力量,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贯穿了李师师的四肢百骸!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
“原来……是这样……”
她喃喃自语,那奔涌而出的泪水,却在一瞬间,奇迹般地,止住了。
那双冰冷的凤眸之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是复仇的火焰,是传承的火焰,是一个潜伏了十几年的顶尖特工,终于被激活的……薪火!
“杀!一个不留!”
耶律乙辛那充满暴怒的吼声,从殿外传来。他见李师师竟在此时此刻分神,眼中闪过一丝致命的杀机,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柄从尸体上夺来的短刀,直刺李师-师手中的密约!
面对耶律乙辛这凝聚了毕生功力的致命一击,李师师的反应,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没有躲闪。
她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轻柔的动作。
她将怀中那个奄奄一息的周邦彦,轻轻地、温柔地,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放在了地上。
然后,她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用自己那看似柔弱的背影,将周邦彦,将那份血染的盟约,将拱圣营最后的希望,彻底护在了身后。
她直面那道快如闪电的刀光。
在那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颠倒众生的汴京名妓李师师。
她就是“盾网”的执掌者,行走在黑暗中的“持盾人”。
她缓缓抬起手,用她那只戴着银镯的、看似柔弱无骨的雪白手腕,直接迎向了耶律乙辛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刀锋!
“铛!”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金铁交鸣的爆响!
火星四溅!
耶律乙辛那柄削铁如泥的精钢短刀,竟被她手腕上那只看似平平无奇的银镯,硬生生、蛮不讲理地,格挡住了!
李师师手腕猛地一翻,银镯顺势滑落,她五指张开,竟用镯子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卡槽,如同鹰爪一般,死死地、精准地,扣住了耶律乙辛的刀刃!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快如幻影,从那云鬓高耸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根并蒂莲金簪。
“咔”的一声轻响。
金簪的末端,弹出了一截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光芒的……
毒针!
她将毒针,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向耶律乙辛那双因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耶律乙辛亡魂大冒,急忙弃刀后撤,脸上却依旧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撤!!”
这位北地枭雄,当机立断,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怒吼,带着身边仅剩的几名“水鼬”,狼狈地冲杀而去。
“不必追了!”李师师声音冰冷,“救人要紧!”
漕帮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将昏迷的周邦彦抬起。
李师师俯下身,将那份血染的黄袍地图,和那卷金辽密约,重新揣回了他的怀中,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你的东西,自己拿着。”
“周邦彦,你听着。”
“你欠周御老将军一个交代,欠我养母一个交代,欠拱圣营八百一十三条忠魂一个交代,更欠这大宋天下万千百姓一个交代。”
“所以,你不准死。”
“你要是敢死,我李师师,就是追到黄泉路上,也要把你这条懒狗,从阎王殿里,给我亲手拽回来!”
在无尽的颠簸与黑暗之中,周邦彦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感觉到,一只冰冷、却又柔软的手,正紧紧地、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那只冰冷的手的掌心,用指尖,轻轻地、艰难地,划下了两个字。
一个,是“杨”。
另一个,是“戬”。
然后,他的意识,便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