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周邦彦的身体,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冰冷。
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刺入骨髓的冰冷。
周邦彦的意识,像是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被投入了无尽的深海,不断地、无力地,向下沉,向下沉……
身体的感官,正在飞速地流逝。
他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感觉不到殿外呼啸的风雪,甚至感觉不到胸口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想要抓住什么,留住什么。
他抓住了。
不是救命的稻草,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觉。
而是被他死死按在怀中,那份冰凉、却又滚烫的……
盟约。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就这样,带着这个足以颠覆整个大宋江山的惊天秘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座破败的、被世人遗忘的古驿站里。
“呃啊——”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剧烈的疼痛,如同强心针一般,让他那即将彻底熄灭的意识,恢复了片刻的、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他看见了。
他看见耶律乙辛正一步一步,缓缓地向他走来,那张阴鸷的脸上,带着胜利者的、残忍而又得意的微笑。
他看见了殿外,那场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一片苍白的大雪。
他还看见了……那尊太祖神像上,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陆离、沾满了灰尘与蛛网的黄袍。
黄袍……山河……
一道闪电,猛地划过他那即将混沌的意识!
他做出了一个让耶律乙辛,这位见惯了生死与疯狂的北地枭雄,都为之错愕的举动。
他没有试图做最后的反抗,也没有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尚能动弹的右手,死死地按住自己胸口的箭伤,减缓着鲜血的流失。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在冰冷的、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奋力地、一下一下地,向前爬行着。
他向着那尊神像,向着那大宋的龙兴之源,一步一步,艰难无比地挪去。
他的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你想干什么?”
耶律乙辛停下了脚步,那双总是充满了算计与狠辣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困惑与警惕。
周邦焉没有回答他。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任何人了。
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了这最后的一件事上。
他终于爬到了神像的基座之下。
他伸出手,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扯下了那件泥塑黄袍的一角。
“咔嚓”一声,一块早已僵硬、沾满了灰尘的泥胎,掉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停下。
他用自己的血。
用从左胸箭伤处,不断涌出的、滚烫的、带着他生命最后温度的鲜血,作为这世间最悲壮的墨汁。
他用自己的手指,作为这世间最决绝的笔。
在那片肮脏的、象征着大宋开国荣耀的黄袍残片之上,开始一笔一画地,疯狂地,涂抹起来。
他画的不是字,也不是画。
而是一幅地图。
一幅潦草、扭曲,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却又在关键之处,无比精准的地图!
那是一条进攻路线!
一条从幽云十六州,长驱直入,直捣汴京的……死亡路线!
他用最浓稠的鲜血,在地图的东北角,也就是陈桥驿所在的位置,点上了一个巨大而血腥的标记!
他用一道触目惊心的箭头,从陈桥驿,一路向南,最终,指向了汴京城防御最薄弱的一处水门——西水门!
他将辽军的兵力,行军的速度,可能的突袭时间,所有所有,从那份密约上获得的、足以致命的关键信息,都用这种最原始、最悲壮的方式,毫无保留地,烙印在了这片黄袍之上!
耶律乙辛彻底呆住了。
他征战半生,杀人无数,见过悍不畏死的勇士,也见过诡计多端的懦夫。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人!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一个被他逼入绝境的败者,竟然在用自己的生命,在为他的敌人,留下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警示!
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让他从心底深处,感到一丝彻骨寒意的精神力量!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终于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举起手掌,就要彻底了结这个让他感到恐惧的可怕对手。
然而,他的掌风还未落下。
一声清越、急促,带着无尽的肃杀与决绝之意的琵琶声,陡然从殿外炸响!
那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穿透了驿站的墙壁,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狠狠地刺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那不是乐曲。
那是……战场的号角!
是拱圣营早已失传了十余年,只有最高统帅才能发动的死士集结令——
《破阵子》!
随着这穿云裂石般的琴音,数十道矫健如猎鹰般的身影,手持利刃,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着陈桥驿,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紧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快得像一道划破暗夜的闪电,又美得像一捧被狂风卷起的飞雪,不带一丝声息地,冲入了这座破败的大殿。
是李师师!
她来了。
然后,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奄奄的周邦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