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金砖被晨光镀上冷辉,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轻颤,惊起梁上几只灰雀。宇文玄身后的十二只木箱次第开启,铜锁落地的脆响连成一片,数千张盐引倾泻而出,堆叠成一座苍白的山。每张票据上的官船烙印清晰如昨,却在殿宇的阴影里透着尸蜡般的死气,纸页间还夹着陈年账簿的霉味。
“太子请看,”宇文玄抚着垂到肩头的银发,指腹碾过鬓角新添的白霜,声音悲悯得像古寺残钟,“江左盐商持此旧引换新引,需补三成差价,半年间破产者百余家。”他拾起最上面一张盐引,指尖在烙印上反复摩挲,纸页边缘卷起的毛边刮着皮肤,“老臣夜审账册,见此千张盐契,如见千具枯骨啊。”
东方澈的玄靴停在纸山前,阴影漫过半座“山”。他未看宇文玄,反而屈指轻叩票据边缘,干燥的纸页发出脆响,像冬日枯枝在冻土上摩擦。“先生说此乃旧引?”他忽然捏住最底层一叠票据的边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猛地向上一抽!
“嗤啦——”
撕裂声刺破殿内的寂静,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飞起。两张粘连的纸在空中展开:上层是盖着旧引印信的票据,下层却赫然是字迹歪斜的高利贷借据,月息高达五分的墨迹被虫蛀了几个小洞,仍清晰可辨。借款方是盐商的朱印,边缘被水浸得发晕,债主栏的暗记虽模糊,却与宇文家族钱庄的标记如出一辙——那是朵被金线缠绕的玉兰花。
“以旧引为皮,裹阎王债为核。”东方澈将两张纸举过头顶,阳光穿透纸页,借据上“利滚利”三字刺眼如针,“盐商持此‘旧引’换新引前,需先还此等驴打滚的高利贷,何来苛政压垮他们?分明是你宇文家的盘剥!”
不待众人回神,他猛地将手中假契撕作两半。旋即双臂插入纸山,奋力一掀!
“轰——!”
堆积的票据如山崩倾塌,数千张伪造的盐引裹挟着高利贷契约,如苍白的雪片漫天飞舞,遮蔽了殿顶的藻井,也蒙住了宇文玄瞬间失血的脸。有张借据飘落在谢惊鸿的朝笏上,他指尖一碰,便觉纸张边缘过于光滑——是新纸做旧,浆糊还带着潮味。
“纸雪漫天,化民血泪!”东方澈立于纷飞的纸雪中,玄衣无风自动,衣袂扫过散落的票据,发出簌簌轻响,目光穿透纸幕直刺宇文玄,声音陡然转厉,“宇文玄!你且睁眼看看!”
他猛地指向殿门。不知何时洞开的殿门外,丹陛之下,数十位白发老盐商跪伏在地,粗麻衣衫被晨露浸得发黑,像风中瑟缩的残叶。为首者捧着账簿,额头磕在石阶上,血珠混着尘土渗进砖缝,在青石板上晕开细小的红痕:“太子殿下!此等假契,我等都认得!宇文钱庄逼我等签字,不签就扣着盐引不让换啊!”
宇文玄的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望着那些比自己头发更白的头颅,望着他们枯槁手掌里攥着的、同样盖着假印的借据,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家钱庄掌柜送来的账册——烫金封皮里,利息总额的数字红得刺眼,足够买下半个江左的盐场。
“银发为证,天理昭彰!”东方澈的声音震得殿梁嗡嗡作响,檐角铜铃再次乱颤,“你筑此纸山,吸吮的何止商贾之血?是天下生民的膏血!是江山社稷的元气!”他俯身拾起一张飘落的借据,对着殿外的晨光展开,“这纸上的每滴墨迹,都是百姓的眼泪!”
纸雪渐渐落地,覆盖在金砖上,像层薄冰。东方澈迈步踏过纸雪,每一步都踩碎数张假契,发出碾碎谎言的脆响。他在宇文玄面前站定,玄靴边,一张未被撕碎的借据正缓缓展开,债主栏的玉兰花暗记在光下无所遁形。
殿外的老盐商仍在叩首,额头撞击石阶的闷响,与殿内的死寂交织成无声的判词。东方澈忽然转身,望向阶下那些颤抖的银发,声音放缓却更显沉重:“今日撕的是假契,明日要还的,是天下人的公道。”
灰雀又落回梁上,啄着飘落的纸屑,仿佛在清点那些见不得光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