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裕儒默然,萧业说得对,他心中亦有所判断,这也是为何他今夜愿意为燕王解“荧惑守心”一难的原因之一。
抛开朝堂大局不谈,私心上,他也不愿看到燕王折损于这般阴谋之下。
缓缓的,他叹了一口气,睿智的目光看向萧业,眼中有着欣赏和惺惺相惜之情。
“内设计谋,外陈言辞,动之以形势,诱之以利害。萧大人,你真非泛泛之辈,一套纵横术玩得炉火纯青,恐怕当今朝堂上无人可敌,老夫佩服。”
萧业谦逊拜道:“谈公谬赞了,晚生在谈公面前,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谈裕儒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恭维之词并不在意。俄而又叹息一声,徐徐开口,好心提醒道:
“你教燕王军功扬名,那你可知,兵符既是陛下给的,也能收回。而且,太过拔尖儿,便会见忌于上!”
萧业付诸一笑,接受了谈裕儒的好意,也委婉提醒道:“谈公言之有理,但谈公忽略了一个人。”
“谁?”
“梁王。”
谈裕儒拧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萧业缓缓答道:“陛下和谈公未免轻看了梁王,试问‘干戚舞’、‘当归酒’都不能使其回心转意,一个徐仲谟就能对付得了梁王吗?”
谈裕儒闻言,脸色忽然变了,老辣的目光盯住了萧业,“你好像对梁王非常了解,你还知道什么?”
萧业莞尔一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更多的,恕晚生不能多言,对付梁王的事,谈公就放心的交给燕王吧,晚生告辞。”
说罢,萧业向谈裕儒弯腰深拜,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谈裕儒霍然起身,膝上的羊毛毯挂在了火盆边缘。他急声呼喝道:“萧业,你瞒而不报,不怕老夫现在就进宫,将今夜之事向陛下全盘托出吗!”
萧业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眼中有丝寒冽一闪而过,黑黝黝的眸子如深潭一般望着他,缓缓道:
“《忠经》有云,‘夫忠者,岂惟奉君忘身,徇国忘家,正色直辞,临难死节而已矣!在乎沉谋潜运,正己安人,任贤以为理,端委而自化。’
谈公若能抛下大义,进宫参我与燕王,那萧某便是‘临难死节’;若不参,萧某便继续‘沉谋潜运’。
参与不参,死与不死,但凭谈公做主!”
说罢,萧业施了一礼,径直离去了。
“你你……”
谈裕儒闻言如遭雷击,脸色骤变,说不出话来。
一瞬间,他在萧业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十二年前的一个深夜,在青州的酒肆中,也有人跟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谈大人,《忠经》有云,‘夫忠者,岂惟奉君忘身,徇国忘家,正色直辞,临难死节而已矣!在乎沉谋潜运,正己安人,任贤以为理,端委而自化。’……”
……
羊毛毯挂在火盆沿上,被炭火烤焦,发出“嘶嘶”声响,冒出缕缕白烟。突然,焦黑中跃出火苗来,贪婪的火舌舔舐着白净的羊毛毯,将所到之处皆化为了灰烬……
谈裕儒双眼空洞的盯着萧业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对脚边的火舌一无所察。
直到谈既白走了进来,发出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火扑灭。
谈裕儒这才回过神来,但仍心乱如麻,磕磕巴巴的重复着:“这人……这人……”
谈既白不知萧业与父亲说了什么,他印象中的父亲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还从未见过父亲魂不守舍,乱了分寸的样子。
此时,便心焦不已,紧张追问:“父亲,这人怎么了?萧大人说了什么?”
谈裕儒的眼睛瞪大如铃,脸上的惊异之色还未完全褪去,但神志已经慢慢回归,吞吞吐吐地道:“这人……这人……非凡才,非凡才……”
谈既白莫名其妙,但父亲既不肯细说,他也不好再追问。他拿起那烧坏了的羊毛毯子,向父亲请示道:“这毯子只烧了一角,儿子让人裁剪过后,给您做个棉手捂子吧。”
谈裕儒缓过神来,怅然地看着儿子。谈既白的脸微微一红,现出赧然之色,知道父亲一定是嫌自己婆婆妈妈了。
谈裕儒喟然一叹,没有责备他。放在以往,他是看不上他这般小家子气的,但此时他却不这么想了,神色黯然地道: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既白啊,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啊!以后,只要你安分守己,为父不会再约束你了……”
说着,他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朝着房外走去了。
谈既白心头一热,鼻子微微泛酸。他或许不是愚笨,但他的父亲是赫赫有名、一手创立“寒门党”的谈相,便显出了他的愚笨来。
这些年他虽被父亲打压,看不上眼,但他知道父亲只是“恨铁不成钢”。
如今,父亲忽然转过了意来,不再将他当做没长大的孩子,他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他一手拿着那张羊毛毯子,一手赶忙去搀扶父亲,父子两人默默无言,一起朝着门外走去……
夜,静悄悄的,东方苍龙上的那颗荧惑星子瑰丽似火。
雕栏玉砌,楼阁重重的齐王府里,魏承煦坐在铸铜鎏金的熏笼旁,望着熏笼上的繁复云纹,听着侍卫的禀报,俊颜如霜寒,脸上毫无喜色,反而有种兔死狐悲的悲凉。
歧国公徐骁和世子徐若安也因为天降异象和燕王府闹出的动静,赶来了齐王府。
徐若安与杨菡对视一眼,面露不解。
“殿下,燕王被驱逐出京,不是好事吗?您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
魏承煦没有看他们,喃喃道:“被驱逐出京?被谁驱逐出京?”
徐若安不解其意,如实答道:“自然是陛下。”
“因何驱逐出京?”
“因为天象,荧惑守心,子夺父权。”
魏承煦冷笑一声,“天象,子夺父权,是谁让司天台监说了这番话?哼,今日有个天象应在嫡长子身上,明日有个天象是不是就会应在本王身上?”
徐若安不知如何作答,徐骁却能体会齐王的心情。陛下对皇子,立的容易,废的也容易,一日为皇子,头上就有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