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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林口县的时候,是个阴天。天空压得很低,云层厚得像铺开的棉絮。车子沿着国道盘上山,风带着松脂味,混着湿润的土腥气。窗外的林子一层又一层,密得几乎没有缝隙。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姓孙,脸被风晒得黝黑。他一边开车,一边指着前方说:“这林子,从我爹那时候就开始砍,砍了一辈子,后来国家封山,才慢慢又绿回来了。”

我点头,看着那片绿得发黑的山。林口的名字,果然不是白来的。这里是黑龙江东南部的山城,地势起伏不平,四面环山,松花江的支流从县城边绕过,水光闪闪。孙师傅把车停在一家老客栈门口,说:“这地儿就是老县中心,再往东十几公里就是林场。”

客栈是两层木结构的小楼,房梁是原木打磨的,墙上挂着旧时的林业照片,黑白色,照片里的人穿着厚厚的棉服,肩上扛着伐下的树。老板是个瘦高的老人,姓石,六十多岁,说话慢悠悠的。他看我背着相机来,笑着说:“你是来拍林子的?我们这儿的林子好,早些年全靠它吃饭。”

我放下行李,泡了杯茶。窗外的街很静,偶尔有几辆摩托车经过。街两旁的房子都不高,多是一层的砖瓦房,屋顶盖着厚厚的青灰色瓦片。远处的山,层叠如浪,山脚下的云雾顺着沟谷滑落。

下午我出门,往老林场那边走。路边的杨树已经落叶,树干笔直,树皮剥落处露出浅白的木色。路边还有些旧木屋,屋顶压着石块防风。有人在屋前劈柴,柴火声一下一下地落在空气里,干脆利落。

走了大约三公里,到了老林业局的宿舍区。那里已经废弃,楼体斑驳,墙皮剥落。门口的铁牌还在,上面写着“林口第一林场宿舍”。风吹过时,铁牌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院子里杂草丛生,但能看出过去的痕迹。院中央有一棵老白桦树,树皮一圈一圈剥落,像皱起的纸。旁边是一座木质的仓库,门板被风刮得斜歪。我推门进去,里面堆着一些旧工具,锯子、斧头、油桶,还有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地上落着厚厚一层木屑,空气里仍有淡淡的树香。

忽然有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这仓库以前是我爹管的。”

我回头,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蓝色棉袄,脚上是厚实的胶鞋。他自我介绍说姓赵,年轻时也在林场干过。我们聊了会儿,他带我去看林场遗址。

一路上,他边走边说:“以前这林子伐得厉害啊,早上进山,晚上回来,身上全是木屑。那时候工资不高,但人都有劲儿,冬天零下三十多度也照干。”

他说着,笑了一下,露出被风吹裂的嘴角。“我记得那年春天,山里积雪还没化完,我们几个人抬一棵十几米的红松,从山顶一路往下拖。那时候年轻,哪懂什么累。”

走到一处山洼时,他指着一块石碑:“这是封山育林那年立的,二〇〇〇年。”碑上刻着“封山还林,绿水青山”。碑体斑驳,但字迹依然清晰。赵师傅拍了拍石碑,说:“那之后,林子才慢慢回来了。”

我们继续往山里走。山路蜿蜒,松针铺在路上,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两边是成片的红松、落叶松,还有白桦,树干笔直,阳光从缝隙里洒下来,一道一道的。空气里有树脂的甜味,也有土的潮气。

走了半小时,到了山顶。远处是连绵的山脉,像一层层墨色的波浪。赵师傅指着北方的方向说:“那边就是牡丹江了。以前伐的木头都是从那边拖过去,冬天雪厚,靠马拉。”

我在山顶站了很久,风从耳边掠过,带着远处松涛的低吟。这里的静,是那种能听见心跳的静。

傍晚,我们下山,回到县城。县城夜晚的灯不多,路灯昏黄,照在潮湿的路面上。街头的饭馆门口挂着红灯笼,里面飘出一股炖酸菜的香味。赵师傅请我去他朋友的饭馆吃饭。

饭馆不大,木桌油亮,墙上贴着“东北大锅菜”四个字。老板娘热情,端上来的菜全是本地味道:小鸡炖蘑菇、酸菜粉条、猪肉炖粉皮,还有刚出锅的玉米饼。炖菜的香味混着热气腾腾的白雾,瞬间让屋子暖了。

赵师傅举起酒杯,说:“我们这儿人没别的讲究,就是喝两口,吃口热乎饭。”我笑着举杯,两人碰了下,酒香浓烈,顺喉而下,暖意立刻散开。

吃饭间他聊起当年的事:“我们那会儿年轻,伐树归来就聚在一起吃饭。那时候没什么钱,酒也不多,但一群人围着火堆,唱几句山歌,就觉得不冷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怀念。

我问他现在还唱不唱?他摇头:“都老了,嗓子也哑了。年轻人也不懂那歌了。”说完,又笑,“不过林子在,山还在,这就够了。”

饭后我一个人回客栈。街边的风带着炖菜的香味,夹杂着一丝冷。夜色笼罩下的林口,显得安静又厚重。那种安静,不是寂寞,而是沉淀。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林口镇东边的集市。集市在一条老街上,两边是低矮的商铺。卖菜的、卖蜂蜜的、卖干蘑菇的、卖木雕的,全都摆满一地。空气里混着咸鱼味、腊肉香和木头的清气。

我遇到一个卖蜂蜜的中年女人,她笑得爽朗:“这蜜是山里的,纯的,槐花蜜、椴树蜜都有。”我尝了一点,甜得不腻。她说,她家就在林区边,靠养蜂为生。春天的时候,满山的槐花开,蜜蜂成群飞。她说:“林子多了,人也能靠山吃饭。”

再往前走,有个老汉在卖木雕。桌上摆着熊、鹿、松鼠、山神的雕像,刀工粗犷但生动。老汉说:“这些都是我自己刻的,几十年了。早先我砍树,现在我刻树。”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刻这些?”

他笑笑:“刻着玩呗,也算给这山留个念想。”

午后,我沿着河边散步。河叫蛟河,水流平缓,河岸两边是芦苇和柳树。孩子们在冰面上滑行,用木板绑着鞋底滑着跑。老人们蹲在河边钓鱼,鱼篓旁冒着热气。

太阳偏西,整个县城被一层金光笼罩。远处的山轮廓被拉得柔和,白桦林在光里泛着银白。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时间变慢了,像一口老钟,在静静走着。

晚上,我回到客栈,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

“林口,是一座被林子包裹的城。人住在山里,山也住在人心里。这里的每一块木头,都有过去的年轮;每一阵风里,都有生活的味道。林口人不多话,却真。炖菜的香,柴火的味,冬天的冷,都让人觉得,这地方是活的。”

写完,我放下笔,窗外又起了风,轻轻拍打着窗纸。远处隐隐传来狗吠声,还有火车的汽笛。那声音穿过夜色,像从很远的过去传来。

林口,这座山城,在夜色中安静地呼吸。它不喧嚣,不招摇,却有种力量——那是被山、被树、被岁月磨出来的力量。

我知道,这里会留在我的笔下,也留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