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条理清晰,每一策都直指要害,却也每一策都触动巨大的利益。
加征捐输,无疑会激起民间怨愤甚至动荡;开内帑,是掏皇帝的老底;向商人借贷,更是将国之命脉部分交予商贾之手。
户部尚书脸色煞白,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珩王——乃他女婿,于公于私,他皆不该反驳。哪怕筹措粮草困难重重……
“他所言虽手段酷烈……”洛天华在心中无声呐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然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若再逡巡不前,坐视党项铁蹄踏破延州雄关,长驱直入,叩击潼关天险……那时节,山河破碎,国将不国,那大齐……就真的危如累卵矣!”
所以他必须支持珩王……
嘉宁帝脸色阴晴不定。
“陛下!”
吏部侍郎乔肃急步出列,面色凝重,“珩王殿下拳拳之心可昭日月!然此三策,牵一发而动全身!清点仓粮,杯水车薪;开内帑,动摇国本;加征捐输,恐御敌未成,萧墙祸起!江南富商……其心难测,若挟国事坐地起价……”
“那依乔侍郎之见,该当如何?!”
齐天珩猛地转身,目光如冷电直刺乔肃,一股凛冽威压瞬间弥漫殿宇:
“坐视延州沦陷,党项铁蹄长驱直入?还是割地赔款,将我大齐子民世代为奴?危巢之下,焉求万全?当此存亡之际,不思破釜沉舟,只知畏首畏尾,便是误国误民!”
他的声音在金銮殿内轰然回荡,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齐天珩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钢鞭,狠狠抽打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
那赤裸裸描绘的亡国景象……
让大殿变得死寂!
令人窒息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大殿,压的人喘不过气。
满朝文武,有的已面无人色,冷汗涔涔;
有的两股战战,几欲瘫软;
更有不堪者,官袍下摆竟已洇湿一片,腥臊之气隐隐散开。
方才还存着议和心思的,此刻更是噤若寒蝉,头颅深埋。恨不得钻入金砖缝隙,哪还敢再提一字?
嘉宁帝看着这满堂“栋梁”失魂落魄的丑态,一股巨大的荒谬与悲凉猛地攫住了他。
一股强烈的疲惫和厌弃涌上心头,几乎冲口而出:这劳什子皇帝,谁爱当谁当去!他只想找个清净地界,喘一口气。
此刻他后悔了,为何没早早禅位。如果早些传位于老七,此刻他哪需如此这般……
然而,龙案上那份染血的八百里加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容不得他有丝毫后悔迟疑。
延州!!
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压得他几乎窒息。
那上面沾染的,是大齐将士的血,是边关百姓的哭嚎!是催命符,假若他退,他便有可能是亡国之君……
自己纵是再不堪,也不能让大齐亡在他手上。
地下的列祖列宗可看着呢,他可不想百年之后,在下面被他们指着鼻子骂。
不!绝不!
嘉宁帝猛地一个激灵,强行将飘远的、懦弱的思绪狠狠抽回!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战?和?倾举国之力背水一战?抑或屈辱求和苟延残喘?
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扫过殿下那个挺拔如松、目光灼灼如寒星的儿子。
齐天珩站在那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又掠过殿下那些或惶恐瑟缩、或麻木沉默的群臣,一张张脸孔在眼前模糊又清晰。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属于帝王的决绝狠厉,骤然压倒了所有的疲惫、恐惧,算计和软弱!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郁结已久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浊气似乎被强行挤压、压缩,化作一股支撑他坐稳龙椅的力量。
他挺直了本已有些佝偻的脊背,浑浊的老眼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凛冽威光!
“拟旨!”
嘉宁帝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斩钉截铁,瞬间撕裂了死寂,惊得所有人浑身一抖。
“命延州周边诸路——庆阳、环州、保安、鄜延诸军镇,立即集结本部精锐兵马,星夜兼程,驰援延州!沿途州府全力保障通道,敢有贻误者,军法从事!”
嘉宁帝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他语气微顿,目光如电般射向齐天珩,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痛惜,有决绝,更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着——珩王齐天珩,总领延州诸路兵马,赐天子剑,临机专断之权!率……率京营精锐三万,三日后……立即开拔!火速奔赴延州!给朕……击退党项!扬我国威!”
“陛下!”有老臣忍不住惊呼出声,三万京营精锐,几乎是拱卫京畿的最后屏障!这赌注太大了!
嘉宁帝充耳不闻,续接着艰难开口,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在消耗他仅存的生命力:
“户部尚书洛天华,听旨!”
他目光如刀,钉在脸色惨白的洛天华身上,“依珩王所奏三策,立即筹措粮草、军械、被服!加征、借贷、清库……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日后,粮草辎重必须随大军同行!若有一日延误,短少分毫……”
嘉宁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提头来见!”
“臣……遵旨!”
洛天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颤抖,额角重重磕在金砖上,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他知道,自己和洛家,乃至女婿珩王的命运,都在此役……
嘉宁帝看着殿前那乌泱泱一片垂首站立的官员,喉头梗的难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凭什么他一个帝王殚精竭虑,不仅要掏空私库以充军饷,还要把未来的储君送上战场。
他们却可以站在这里沉默寡言,把自己的儿孙藏在羽翼之后,享受这表面太平……
既然我最优秀的儿子都要上战场浴血杀敌了,那你们也就不要扭扭捏捏、躲躲藏藏了。
要去大家一起去,如果我儿子有个万一,回不来,你们的……
他就不信,把他们最优秀的子孙一起送上那硝烟滚滚的战场,他们敢不殚精竭虑……
一股近乎扭曲的报复心和帝王心术的冷酷,彻底压倒了其他情绪。他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冰冷地继续点名:
“着安国公之孙,羽林卫中郎将李安景,为大军前军参将,随珩王出征!”
“着吏部侍郎谢知遥,为随军监察御史,督粮草转运,核军功,察不法!”
“着兵部郎中赵泰,为大军转运使,专司粮道通畅,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着……”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官职,从嘉宁帝口中清晰地吐出。被点到名字的官员,无不脸色骤变,身体剧震!
嘉宁帝看着殿下那乌泱泱一片、此刻终于不再麻木而是充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官员面孔,看着他们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心中那股梗了许久的郁气好似一下子消散许多。
“另旨!”
嘉宁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宣泄后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从今日起,宫廷内一切用度,缩减三分之一!所有节庆宴饮、歌舞升平,一概取消!六部及各衙署,亦需裁减额度,共体时艰!延州一日不胜,党项一日不退……朕,便与尔等,陪着边疆浴血的将士,同甘共苦!”
安国公李晃,忽地抬眸,惊诧地看向这位庸庸碌碌了二十几年的帝王。
原来他也有这样果决英明的时候吗?那之前二十几年,干嘛去了?
但凡以前有今日的三分之一,大齐何至于伤痕累累。
晚了……太晚了……
不过此次珩王前去也好,刚好趁上位前磨砺一番,未必是坏事。
不经风雨,怎耐苦寒!
这大齐毕竟将来还需他来打理,如果不让他亲自体会一下老百姓的苦,不去看看这万里江山——到底腐朽到一个何样的程度,将来他又如何对症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