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纪四,起止公元493年(癸酉年),共一年。
永明十一年(公元493年,癸酉年)
春天,正月,南齐任命骠骑大将军王敬则为司空,镇军大将军陈显达为江州刺史。陈显达觉得自己出身寒门却地位尊崇,每次升官,脸上常有愧疚和害怕的神情,他告诫儿子们不要因为富贵就欺压别人;可他的儿子们大多行事豪爽奢侈,陈显达听说后很不高兴。他儿子陈休尚担任郢府主簿,路过九江。陈显达说:“拂尘、蝇拂这些是王、谢等高门大族用的东西,你不需要拿这个!”说完就拿过来当场烧掉了。
当初,皇上在石头城造了三千辆没有篷盖的车子,打算走陆路攻打彭城。北魏得知了这个消息,刘昶多次哭着向北魏皇帝诉说,请求让他去边境戍守,召集遗民,以洗刷自己的耻辱。北魏皇帝在经武殿召集公卿大臣,商议南伐之事,还在淮水、泗水一带大量储备马料。皇上听说后,任命右卫将军崔慧景为豫州刺史,做好防备。
北魏派员外散骑侍郎邢峦等人到南齐访问。邢峦是邢颖的孙子。
正月二十八(丙子日),文惠太子萧长懋去世。太子风度和气,皇上晚年喜欢游玩宴乐,尚书台的事务都分送太子处理,因此太子的威望遍及内外。
太子生性奢侈,修建的堂殿、园林比皇上的宫殿还要豪华,花费以千万计算。他怕皇上看到,就在宫殿旁种上修长的竹子;他的各种服饰器玩,大多奢华得超越了规定。他奏请在东田建造小园林,让东宫的将领和官吏轮番去修筑,营造的城墙和街巷,连绵华丽又深远。皇上虽然性子严厉,耳目众多,但太子做的这些事,没人敢告诉他。皇上曾路过太子的东田,看到那里的建筑壮丽,十分生气,要抓负责营造的主帅;太子把他们都藏了起来,因此被皇上严厉斥责。
太子还让宠信的徐文景制造辇车以及皇帝用的器物;皇上有次到东宫,太子匆忙间来不及藏起辇车,徐文景就把佛像放到辇车里,所以皇上没有起疑。徐文景的父亲徐陶仁对徐文景说:“我就等着给你扫墓办丧事了!”于是举家搬走躲避。后来徐文景最终被赐死,徐陶仁连哭都没哭。
太子去世后,皇上到东宫查看,看到那些奢华的服饰器玩,大怒,下令有关部门将这些东西随见随毁。因为竟陵王萧子良和太子关系好,却没把这些事告诉皇上,皇上一并责备了他。
太子一直厌恶西昌侯萧鸾,曾对萧子良说:“我心里特别不喜欢这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福薄吧。”萧子良还为萧鸾劝解。等到萧鸾掌权后,太子的子孙一个都没留下。
二月,北魏皇帝开始在平城南面举行亲耕藉田的仪式。
雍州刺史王奂厌恶宁蛮长史刘兴祖,将他逮捕入狱,诬陷他煽动山蛮,企图作乱,下令把刘兴祖押送到建康;王奂在狱中把他杀了,谎称是上吊自杀。皇上大怒,派中书舍人吕文显、直阁将军曹道刚率领五百名宫廷卫队去逮捕王奂,命令镇西司马曹虎从江陵走陆路到襄阳会合。
王奂的儿子王彪,向来凶狠险恶,王奂管不住他。长史殷睿是王奂的女婿,他对王奂说:“曹道刚、吕文显来了,如果没有看到真正的敕令,恐怕会有奸诈变故,我们应该先把他们抓起来,再派人快马上奏让皇上知道。”王奂采纳了他的建议。王彪立刻发动州兵一千多人,打开仓库分发铠甲兵器,来到南堂,摆开阵势,关闭城门抵抗。王奂的门生郑羽磕头劝王奂,请求出城迎接朝廷使者,王奂说:“我又没做贼,只是想先上奏为自己申辩;只是担心曹道刚、吕文显这些小人欺凌,所以暂且闭门自保罢了。”王彪于是出城,与曹虎的军队交战,战败后跑了回来。三月二十八(乙亥日),司马黄瑶起、宁蛮长史河东人裴叔业在城内起兵,攻打王奂,将他斩杀,抓住王彪以及他的弟弟王爽、王弼和殷睿,全部处死。王彪的哥哥王融、王琛在建康被杀,王琛的弟弟秘书丞王肃独自逃脱,投奔了北魏。
夏天,四月十七(甲午日),南齐立南郡王萧昭业为皇太孙,东宫的文武官员都改为太孙的属官,封太子妃琅邪人王氏为皇太孙太妃,南郡王妃何氏为皇太孙妃。何妃是何戢的女儿。
北魏太尉拓跋丕等人请求册立皇后,四月二十一(戊戌日),北魏立冯氏为皇后。冯皇后是冯熙的女儿。北魏皇帝因为《白虎通》上说:“帝王不对妻子的父母称臣”,下诏让太师冯熙上书不用称臣,入朝不用跪拜;冯熙坚决推辞。
光城蛮的首领征虏将军田益宗率领部落四千多户反叛,投降了北魏。
五月初九(壬戌日),北魏皇帝在宣文堂宴请皇室四庙子孙,按照年龄排座次,用家族的礼节相待。
五月十一(甲子日),北魏皇帝亲临朝堂,召集公卿以下官员决断疑难政事,审查囚犯的罪状。皇帝对司空穆亮说:“从今以后,朝廷政事,中午以前,你们先自行讨论;中午以后,我和你们一起决断。”
五月二十三(丙子日),南齐任命宜都王萧铿为南豫州刺史。在此之前,庐陵王萧子卿任南豫州刺史,去赴任的路上,他把随行队伍当作水军来戏耍;皇上听说后,大怒,杀了他的典签,让萧铿取代他。萧子卿回到家中,皇上终身都不再与他相见。襄阳蛮的首领雷婆思等人率领一千多户请求迁徙到北魏境内,北魏把他们安置在沔水以北。
北魏皇帝觉得平城气候寒冷,六月还会下雪,风沙常常刮起,就打算迁都洛阳;但又怕大臣们不同意,于是提议大举讨伐南齐,想用这个办法胁迫众人。他在明堂左个斋戒,让太常卿王谌占卜,得到“革”卦,皇帝说:“‘商汤、周武王变革天命,上顺天意,下应民心。’还有比这更吉利的吗!”大臣们没人敢说话。尚书任城王拓跋澄说:“陛下继承祖业,光照天下,已经拥有中原;现在出兵征讨尚未臣服的南齐,却得到商汤、周武王变革天命的卦象,这不算完全吉利。”皇帝严厉地说:“繇辞说:‘大人物像老虎一样变化’,怎么能说不吉呢!”拓跋澄说:“陛下称帝已久,怎么现在才像老虎一样变化!”皇帝变了脸色说:“国家是我的国家,任城王你是想动摇军心吗!”拓跋澄说:“国家虽然是陛下的,但我是国家的臣子,怎么能明知危险却不说呢!”过了很久皇帝才消气,说:“大家各抒己见,也没什么伤害!”
回到宫中后,皇帝召拓跋澄进宫,迎上去对他说:“之前的《革卦》,现在要再和你讨论一下。在明堂时我发怒,是怕大家争着发言,破坏我的大计,所以才用严厉的声色吓唬文武大臣。想必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接着屏退旁人,对拓跋澄说:“今天要做的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我们国家兴起于北方,迁都到平城;这里是适合打仗的地方,不适合推行文治。现在要移风易俗,这条路确实艰难,我想借此机会迁都到中原,你觉得怎么样?”拓跋澄说:“陛下想在中原择地建都,来经营天下,这正是周、汉能够兴盛的原因。”皇帝说:“北方人习惯旧俗,留恋故土,肯定会惊恐骚乱,怎么办?”拓跋澄说:“不平凡的事,本来就不是平常人能想到的。陛下圣心决断,他们又能怎样!”皇帝说:“任城王,你就是我的张良啊!”
【内核解读】
这段记载的永明十一年(公元493年),是南朝齐与北魏政权角力、内部权力更迭的关键节点,字里行间藏着三个维度的历史密码:权力的脆弱性、文明的碰撞感,以及人性在制度缝隙中的挣扎。
权力场:浮华与凶险的共生体
齐武帝萧赜晚年的东宫风波,像一面放大镜照出皇权的荒诞。文惠太子萧长懋的奢靡几乎是“作死式”的——修宫殿比皇帝的还豪华,用僭越礼制的“麈尾蝇拂”(士族专属器物),甚至让东宫将吏轮流筑苑,把奢华藏在竹林后掩人耳目。这种“既要又要”的矛盾,本质是权力继承焦虑的扭曲释放:他既想通过排场彰显储君权威,又怕触怒严父,最终在“藏与露”的拉扯中暴露了心虚。
而他对西昌侯萧鸾的直觉厌恶(“我意中殊不喜此人,当由其福薄故也”),更像一句预言。后来萧鸾掌权后对其子孙赶尽杀绝,印证了权力场中“厌恶即原罪”的残酷逻辑——权力的安全感,往往建立在对潜在威胁的彻底清除上。
相比之下,江州刺史陈显达的“愧惧”更耐人寻味。出身寒门却身居高位,他烧儿子手中的“王谢家物”,看似是对士族文化的抵制,实则是底层崛起者对权力合法性的自我怀疑。这种“戒子勿陵人”与“诸子多豪侈”的反差,恰是寒门与士族文化碰撞的缩影:旧秩序的符号(如麈尾)仍被追捧,新贵却在模仿中暴露了身份的焦虑。
文明博弈:迁都背后的“阳谋”与阵痛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的“伐齐”议题,实则是迁都洛阳的障眼法。他借《革卦》“汤武革命”自辩,对任城王拓跋澄的厉声呵斥,再到私下坦言“平城用武之地,非可文治”,整个过程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战。这背后是游牧文明对农耕文明的主动拥抱——平城(今大同)地处边陲,适合鲜卑骑兵驰骋,却难以承载“文治四海”的野心;洛阳作为中原古都,是汉化的终极象征。
孝文帝的纠结极具代表性:他既需要用“伐齐”的强硬姿态压制保守派(“以声色怖文武”),又依赖拓跋澄这样的开明派(“吾之子房”)推动改革。而保守派的阻力(“北人习常恋故”),本质是利益集团对生存方式的扞卫——迁都意味着鲜卑贵族的牧场、特权被打破,汉化则威胁着他们的文化认同。这种冲突,为后来的“六镇之乱”埋下伏笔。
同期齐雍州刺史王奂的叛乱,则是南朝内部矛盾的爆发。他因私怨杀宁蛮长史,又在朝廷问责时闭门拒守,最终被部下斩杀,反映出南朝地方藩镇与中央的权力失衡。王奂之子王彪的“凶险”与门生郑羽的“叩头迎使”,更显乱世中人性的撕裂:有人铤而走险,有人试图在权力夹缝中求生。
细节里的历史温度:小人物的清醒与无奈
徐文景之父陶仁的故事,堪称全篇最刺骨的注脚。当儿子为太子造僭越的乘舆时,他直言“我正当扫墓待丧耳”,并举家避祸。后来徐文景果然被赐死,陶仁“遂不哭”——不是无情,而是早已看透权力游戏的必死逻辑。这种清醒,比王侯将相的权谋更显沉重。
魏主与四庙子孙“用家人礼”宴饮,齐武帝因儿子“戏部伍为水军”就终身不见,看似矛盾的细节,实则指向同一本质:权力者对“秩序”的偏执。孝文帝用“家人礼”拉拢宗室,是为迁都凝聚人心;齐武帝严惩儿子,是为维护皇权的威严。在他们眼中,亲情、伦理都只是权力的润滑剂,一旦威胁秩序,便会被毫不犹豫地牺牲。
结语:历史的“革卦”永在进行时
永明十一年的这些事件,本质是一场“革卦”的具象化:齐的东宫更迭是权力继承的“革”,魏的迁都计划是文明转型的“革”,小人物的生死则是时代洪流中的“革”。孝文帝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却没说清“顺天应人”的过程中,多少个体将成为祭品。
从陈显达烧麈尾的挣扎,到陶仁“待丧”的清醒,再到孝文帝“虎变”的决绝,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段历史,更是人性在权力与文明夹缝中的永恒困境——每个人都在时代的棋盘上落子,却很少有人能看清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