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疗养院的空气凝滞如陈年冰棺。晨光透过厚重的防辐射玻璃,滤成一片冰冷的惨白,无声地涂抹在病床林小山的侧脸上。灰败的皮肤下,血管纹路清晰得如同拓印的枯枝。那只瘫在雪白被褥上的右手,像一截被雷火劈断的朽木,不见半分血色。
主治医生卡尔森的声音还在病房里沉闷地回响,像钝刀子割着凝滞的空气:“……中枢神经损伤不可逆……运动功能恢复可能性低于千分之三……余生需要……”
李卫的耳膜嗡嗡作响,后面的话断断续续,只剩下“偏瘫”、“24小时看护”、“废人”几个破碎的词语,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的太阳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病床上——林小山的头微微侧着,枯槁的目光穿透惨白的灯光,空洞地凝望着窗外。没有愤怒,没有绝望,连痛苦都被碾碎成了一片死寂的荒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
那只属于林小山的、沾满机油味和血渍的卫星电话,在李卫口袋里安静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几个小时前那震动传来的触感,清晰得如同幻觉。病房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0451金库塌陷的深坑,冷冻机的狰狞残骸,散落的放射性三叶草标志……以及……赵明那双在混乱尘埃中,空空如也、连一丝粉末样本都没能抓住的手!
“药引”……断了。
滨江的天,刚被撕开一线光,转眼又被更浓稠、更致命的乌云死死捂住。
滨江。工源大厦。
顶楼指挥部的巨大落地窗外,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铅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糊味,混杂着消毒水、油污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加密内网屏幕上,代表危机等级的红色警报无声闪烁:
【工作组进驻倒计时:12小时。_
【关联部门:公共安全总局、环境保护厅、城市管理与应急响应中心。_
【检查范围:供应链危废合规(全线)、新城区核心项目(工源大厦)建设场地放射性本底、应急预案完备性。_
【备注:联合工作组携带国家辐射环境监测站标准设备。_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腥气。沈耀东这一刀,不再指向现金流,不再玩弄金融杠杆。他要把“放射性污染”、“毒品原料”的屎盆子,用权力的钢印,狠狠扣死在工源的脑袋上!然后……名正言顺地贴上封条,将这块刚刚挺直脊梁的血肉钢板……拆骨剥皮!
“操他妈的沈耀东!这老王八!”王猛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震得几份文件飞落在地,布满血丝的眼睛喷着火,“0451下面那堆脏玩意儿跟咱们有屁关系!凭什么查我们工地?!凭什么?!”
“凭工作组手里那盖着红头大印的‘尚方宝剑’!凭0451地下塌出来的窟窿就在咱们老城区边上!凭咱们……是出头鸟!”李卫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沾着泥灰的手死死捏着平板,屏幕上是最新收到的、关于工作组组长——安全总局一位以铁面“务实”着称的副巡视员背景资料,“他们在规则里玩死你,用‘安全’、‘环保’这杆大旗压死你,让你喊冤都没地方喊!这……比威廉的毒糖果还狠!”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窗下工源大厦那壮观的玻璃幕墙。地基深处那块刻着三万工人血指印的钢板,此刻仿佛成了钉在靶心上的告示牌。
“顺发、金贵、鑫达那边呢?”李卫转向老周。
老周摘下眼镜,布满血丝的眼底是深深的疲惫和更深的绝望:“催收队撤了,封条还在。但设备算是保住了……勉强。可工人的魂儿没了,都在等,等结果……等是进局子还是上吊。停工……是停定了。工源的钱窟窿……堵不住了……”
“毒源!断供!封条!工作组!”王猛一脚踹翻身边的转椅,暴怒的吼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冲撞,“内忧外患!天要亡我工源不成?!”
绝望如同冰冷沉重的铁水,重新灌注进指挥部的每一个角落。刚被工人的鲜血和怒吼撕开的生路,转眼就被冰冷的规则巨手堵死。
就在这时!
嗡——!!!
李卫口袋里的卫星电话……
极其极其微弱地……
又震动了一下!
微弱得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挣扎!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悸动感再次顺着掌心窜入神经!李卫猛地攥紧它!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心底刚刚湮灭的火星……瞬间复燃!
瑞士病房。
病床上。
林小山空洞的目光……
不知何时……
离开了窗外的天空。
如同失去灵魂牵引的提线木偶……
极其极其缓慢地……
移到了那只瘫在被子上的、枯槁的右手上。
灰败的皮肤下。
指骨纤细得如同干枯的芦苇杆。
没有颤动。
没有生机。
只有……
一片死寂的虚无。
时间在惨白的灯光里流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小山枯槁空洞的眼珠……
极其极其轻微地……
向左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角度。
目光的焦点……
落在了床头柜。
那个被厚重的、死寂的暗红锈迹彻底覆盖的磨砂玻璃瓶上。
瓶体像一个缩小的、布满血痂的熔炉。
静静地……
承受着他目光的重量。
他的喉咙……
极其极其艰难地……
滑动了一下。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干裂的嘴唇……
极其极其微弱地……
翕动了一下。
如同……
深埋冻土下的草根……
用尽所有力气……
想要顶破……
那块压着它的……
最后的石头。
“……”极其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如同蚊蚋。
“……灰……”破碎的嘶声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
“……烬……”
灰烬?
李卫的身体猛地绷紧!沾满泥灰的手指死死攥着卫星电话!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被闪电照亮!
瓶子里!是那颗算盘珠熔尽的……灰烬!
小山哥在说……瓶子里的灰烬?!
什么意思?!
滨江0451废墟现场。
临时拉起的刺眼黄色警戒线外围,空气里那股化学药剂与腐败锈蚀混合的恶臭依旧盘踞不去,渗入土地,渗入鼻腔,渗入骨髓。老何叔佝偻着腰,拄着一根就地捡来的粗木棍,浑浊的老眼如同锐利的鹰隼,沉默地扫视着临时营地周围每一个角落。脚下一片被众人踩踏无数次的狼藉泥地上,几点极其极其微弱、几乎与污垢融为一体的……蓝绿色荧光粉末……断断续续地向营地深处延伸。
赵明坐在一张折叠行军凳上,脸色疲惫苍白,正使劲搓着手上沾染的泥污。他脚上那双普通的黑色劳保鞋侧面,靠近脚后跟不易察觉的褶皱缝隙里,几粒极其极其微小的……亮蓝色颗粒……死死嵌在磨损的橡胶和泥土里。
老何叔布满裂口和老茧的脚,无意识地碾过一块松软的泥地。
尘土扬起。
几点被尘土半掩的……
亮蓝色荧光颗粒……
在昏暗的光线下……
极其极其微弱地……
亮了一瞬!
如同……
黑暗中被惊动的……
萤火虫!
老何叔沾着泥灰的旧布鞋底,停在赵明那双黑色劳保鞋旁边几寸处。浑浊的眼珠子……
极其极其缓慢地……
向下转了转。
目光的焦点……
钉在赵明鞋后跟那一点……
蓝绿与亮蓝混杂交错的……
微弱荧光上!
0451废墟特有的蓝绿色荧光剂……
和……
冷冻机组专用密封管破裂后……
才会泄露的……
亮蓝色制冷剂晶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老何叔的脊梁骨窜上头顶!他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木棍!
“老赵……”老何叔沾着泥灰的声音极其嘶哑低沉,像破风箱漏气,却字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钉,砸在赵明耳边,“你脚后跟沾的……是啥颜色?”
赵明搓手的动作猛地一僵!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沾满泥污的、苍白的手停在半空。
“0451下面……只有塌方的脏泥巴和老机组零件上的灰……哪来的……”老何叔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赵明微微蜷缩的手指,声音带着一种破锣般令人心悸的平静,“……亮蓝色的……冰疙瘩渣子?”
哗啦!
赵明猛地站起!动作太大带翻了折叠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慌乱地扫过自己的鞋底!沾满泥污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仿佛被浓痰卡住的嗬嗬声!他想后退,脚下一滑!
嗤啦——!
沾满泥污的裤腿被行军凳断裂的金属管口猛地挂住,扯破!一小片沾着明显泥污和……几点醒目的亮蓝色颗粒状晶体……的里衬布料……
赫然暴露在昏黄的应急灯光下!
营地死寂无声!
所有人都顺着老何叔的视线!
死死钉在赵明那狼狈身影和……
那片刺眼的布料上!
王猛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圆!如同炸开的碳球!一步上前,布满老茧、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揪住赵明胸前沾满灰泥的工装衣领!
“亮蓝色的冰碴子?!老子问你话呢!”王猛的吼声如同炸雷,带着刻骨的杀意,唾沫星子喷了赵明一脸,“塌方前……冷冻机组旁边那些管子……是不是你去弄漏的?!塌方的时候……样品袋子……是不是你故意扔进坑底去的?!‘药引’断了……是你这个王八蛋下的黑手!!!”
真相!
如同黑暗中撕开的闪电!
瞬间劈开了滨江上空层层堆积的绝望迷雾!
赵明被王猛揪着衣领,双脚几乎离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巨大的恐惧和被彻底撕破的绝望扭曲了他的面容。
与此同时。
瑞士疗养院病房。
床头柜上。
那个被暗红锈迹彻底包裹的磨砂瓶……
瓶底……
那摊如同凝固血泪般的暗红湿痕边缘……
极其极其微弱的……
一滴崭新的……
暗红色液珠……
如同被巨大的力量从铁锈深处挤出……
极其极其缓慢地……
滚落瓶壁……
滴在冰冷的床头柜表面。
无声。
却……
沉重得如同铅块落地!
病床上。
林小山枯槁的脸上……
那只瘫痪的、枯枝般的右手……
食指的指尖……
在惨白的灯光下……
极其极其微弱地……
向上……
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