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堡内部的空气，并不比外面好多少。混合着机油、汗臭、劣质过滤芯的味道，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金属锈蚀和辐射尘埃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稀疏的、闪烁着接触不良光芒的应急灯管，勉强勾勒出这个巨大空间的轮廓。这里更像是一个被掏空的、锈迹斑斑的巨兽腹腔，堆满了各种难以辨认的废弃机械残骸、集装箱改装的房屋，以及用粗大管道和金属板搭建的简陋平台和通道。人影在阴影和微弱的光线间晃动，如同游荡的幽灵，投射在斑驳墙壁上的影子扭曲而巨大。偶尔有警惕的目光扫过刚被铁砧带进来的李维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疏离，又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头儿！你受伤了？”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围裙、头发花白杂乱的老头迎了上来，看到铁砧胳膊上被能量武器擦过留下的灼痕和崩裂的虎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拾荒者，目光在李维三人身上逡巡，充满了不安和戒备。
“皮外伤，死不了，老乔。”铁砧瓮声瓮气地摆摆手，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身后惊魂未定的猎犬和扳手，最后落在李维三人身上，眉头拧成了疙瘩，“妈的，差点栽在那铁棺材手里。这三个…天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刨出来的，惹祸精！”他语气不善，显然把被赛博武者追杀这笔账算到了李维他们头上。
“不…不是我们…”李维试图解释，刚开口就被铁砧粗鲁地打断。
“闭嘴！叽里咕噜，鬼知道你说什么鸟语！”铁砧烦躁地低吼，他指指李维，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再用力摆摆手，意思再明显不过：语言不通，别废话！
叶红菱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那条银灰色的机械臂微微低垂，关节处发出极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运转声。她脸色依旧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如同无数细针持续扎刺着神经的辐射微尘，以及这铅云堡内部更加强烈、更加混乱的电磁场。这感觉让她暴躁异常，像被关进了噪音巨大的铁笼子。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警惕的拾荒者，最后落在那个叫老乔的老头身上——他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铁砧的伤口，手法熟练地涂抹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
“痛…”叶红菱用那只完好的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紧锁，对着李维低声道，声音里压抑着烦躁，“这地方…比外面还吵！像…像有几百只苍蝇在脑子里飞！”
李维理解地点点头，他扶着的苏清雪状态更糟。她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李维身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脸色白得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双手死死攥着李维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时空锚点的紊乱在这个充满扭曲金属、能量残余和未知科技干扰的堡垒内部，被放大了数倍。无数根错乱的时间线如同狂舞的毒蛇在她意识深处疯狂搅动、撕扯，让她感觉自己像风暴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彻底撕碎。
“清雪，坚持住！”李维在她耳边低声鼓励，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灼，“集中精神，只抓住‘现在’，只抓住这里！我们安全了，暂时安全了！”他能感觉到苏清雪身体的颤抖在努力平复，但那份痛苦如同实质，清晰地传递过来。
铁砧包扎好伤口，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老乔带他们去安置。老乔叹了口气，用布满老茧的手比划着，示意李维他们跟上。他带着他们穿过堆满废弃零件的狭窄通道，来到堡垒深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这里用几个巨大的、锈蚀的空油桶围出了一小块空间，地上铺着几张还算干净的、由破帆布和合成纤维垫子拼成的“床铺”。角落里还堆着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零件和几个瘪了的罐头盒。
“先…待这里。”老乔指了指油桶围成的空间，又指指外面，做了个“不要乱跑”的手势。他浑浊的目光在苏清雪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叶红菱几乎是立刻靠着一个油桶滑坐到垫子上，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火气的浊气，机械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她需要片刻的安静来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噪音”。李维小心翼翼地将苏清雪扶到另一张垫子上坐下。
“怎么样？”李维蹲在苏清雪面前，担忧地看着她。
苏清雪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重的痛苦，但比之前清晰了一些。她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好…好一点了。锚点…像被狂风吹乱的线团，但…我找到了一根比较‘粗’的线…暂时抓住了。”她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她环顾四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警惕的目光并未消失，只是隐藏在更远的阴影里。“他们…在说什么？”她看向李维。
李维苦笑摇头：“鸡同鸭讲，完全不懂。比外语还外语。”
“语言…”苏清雪喃喃自语，失焦的目光扫过墙壁上那些扭曲的、不知是涂鸦还是某种标记的暗红色符号，扫过远处拾荒者身上衣服上那些同样难以理解的徽记和纹路。突然，她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她猛地坐直了一点，这个动作牵动了脑中混乱的锚点，让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强忍着，目光死死盯住不远处一个靠在油桶上打盹的拾荒者少年——他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外壳布满划痕和凹坑的平板状设备，屏幕是碎裂的，但边缘有几个微弱的指示灯在极其缓慢地、间隔很久才闪烁一下。
“李维…”苏清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奇异的亮光，“你看…那个东西！”
李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那个破平板。“怎么了？坏的吧？”
“不…是能量！”苏清雪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很微弱…很特别！像是…像是我们从虫洞出来时…沾染在身上的那种残余波动！虽然几乎消散了，但…感觉很像！”她对时空能量有着天然的、远超常人的敏感。
李维的心脏猛地一跳！虫洞残余能量？！
他立刻明白了苏清雪的意思。他看向那个打盹的少年，又看看远处警惕的拾荒者。沟通是生存的第一步，语言不通，寸步难行！如果能搞懂那东西…
“扳手！”李维突然叫了一声，他记得那个瘦小少年的绰号，模仿着铁砧的发音。
靠在油桶上的少年猛地惊醒，茫然地看过来，怀里还抱着那个破平板。
李维脸上堆起尽可能友善的笑容（在对方看来可能有点傻），指了指少年怀里的平板，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自己的嘴巴，最后做了个“听”和“说”的手势，双手摊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扳手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宝贝”，又看看李维，脸上先是疑惑，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平板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它递给李维，同时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和…嫌弃？最后还指了指平板的裂屏，做了个“坏了”的手势。
李维如获至宝地接过来。入手沉重冰凉，外壳是某种硬质合金，但已经坑坑洼洼。屏幕果然碎裂得如同蛛网，黑漆漆的，只有边缘几个小小的二极管指示灯，其中一个极其微弱地、间隔十几秒才极其暗淡地闪烁一下红光，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他翻来覆去地看，在侧面找到一个同样布满划痕的接口，似乎和某种数据线匹配，但线显然不在了。这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块真正的废铁。
“是坏的，没能量了。”叶红菱瞥了一眼，下了结论，语气带着点失望。
“不…”苏清雪却轻轻摇头，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冰冷的外壳，落在内部某个极其微弱的核心上，“核心…还有一点点…残余的…‘涟漪’。”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平板侧面那个布满划痕的接口边缘。
就在她指尖接触的刹那，那原本间隔十几秒才极其暗淡闪烁一下的指示灯，猛地亮了一下！红光比之前刺目了一瞬！虽然立刻又暗淡下去，但频率似乎加快了一点点！
扳手吓了一跳，眼睛瞪圆了，指着指示灯，又指着苏清雪，嘴里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一脸不可思议。
“清雪？”李维也看到了这变化。
苏清雪收回手指，眉头微蹙，似乎在仔细感受着什么。“很微弱…但…是某种…接收和转换的装置…核心结构…还在…它需要…能量…和…正确的…‘钥匙’…”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解读一种无形的密码，“钥匙…是…语言本身的…频率…波动…”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屏蔽掉脑中大部分混乱的时间线，将意识集中起来，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去捕捉周围环境中那些拾荒者们交谈时发出的、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的音节。那不是去理解含义，而是去捕捉每一个音节背后蕴含的、独特的能量振动模式——它们在这片时空里留下的“波纹”。
时间一点点过去。油桶角落里只有扳手好奇又紧张的目光，叶红菱压抑着烦躁的呼吸声，和李维屏息凝神的注视。
苏清雪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种被撕裂的痛苦渐渐被一种极致的专注所取代。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丝线。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平板外壳上划过。
“找到了…”她忽然低语，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确信。她睁开眼，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同拨开了重重迷雾。
“扳手！”李维立刻看向少年，指了指苏清雪，又指了指那个破平板，做了一个“试试”的手势。
扳手看看苏清雪，又看看自己视为废铁的宝贝，挠了挠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苏清雪没有理会他的怀疑。她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调音师。她不再是被动地接受那些混乱的“噪音”，而是主动地、小心翼翼地调动起自己体内那微弱却精纯的时空能量——那是她稳定自身锚点的基石。这股能量如同最纤细的探针，极其精准地、模拟着她刚才捕捉到的、这个废土世界语言最核心的几个基础音节所特有的能量振动频率！
她的指尖再次轻轻点在那个布满划痕的接口边缘。
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闪烁！
嗡…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鸣声，竟然从那块破平板内部传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极其不稳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
扳手“啊”地叫了一声，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平板！
苏清雪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模拟这种完全陌生的频率，对她此刻混乱的状态而言，负担极重。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输出的强度和频率的精度，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行走。
嗡…嗡……滋滋……咔……
平板内部的声音变得杂乱，甚至发出刺耳的噪音。
“稳住，清雪！”李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清雪牙关紧咬，强行压制住脑中又开始翻腾的错乱感。她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频率的模拟中。
终于！
嗡…嗡…滋啦…嗡……
那断断续续的嗡鸣声，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了一种虽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背景音！更神奇的是，平板边缘那几个原本半死不活的指示灯，如同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开始以稳定的节奏交替闪烁起红、绿、黄三色光芒！虽然屏幕依旧漆黑一片，但这块“废铁”内部，显然有什么东西被成功激活了！
“成…成了？”扳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手舞足蹈，指着闪烁的指示灯，对着苏清雪哇啦哇啦说了一大通，虽然听不懂，但那崇拜和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铁砧那粗壮的身影带着一脸的不耐烦和狐疑，出现在油桶围成的入口处。他身后跟着老乔。显然，扳手刚才的惊叫引来了他们。
“吵什么吵！扳手你个…”铁砧的粗嗓门吼到一半，猛地卡住了。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扳手怀里那块正闪烁着稳定三色光芒的破平板，嘴巴微微张开，脸上那凶狠的表情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仿佛看到了死鱼在跳踢踏舞。
“老…老乔！那…那玩意儿…”铁砧指着平板，手指头都在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那狗屎翻译器…它…它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