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帐外的风雪卷着冰粒打在帘上,阿依娜刚将骨簪攥在掌心,帐后突然传来窸窣的响动。不是风雪刮过布料的声,是有人用指甲刮着毡毯的毛边,细细的,像极了三日前假阿依娜被揭穿时,藏在帐角发出的动静。
“谁?”苏和的长笛横在胸前,银链在火光里绷成道冷光。小古丽刚把羊皮卷塞进怀里,闻言突然僵住——她的指尖还沾着鉴定换皮咒的草药汁,那颜色与今早从瓦剌主营传来的密信封口上的印泥,竟是一般无二的靛蓝色。
帐后的阴影里缓缓站起个人影。穿着瓦剌女子的皮袍,发间别着根牛角簪,连锁骨下那枚月牙形的胎记都分毫不差——正是三日前被他们“斩杀”在帐外的假阿依娜。只是此刻她唇角的血痕还没干透,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口飘出的药味,与小古丽药箱里的易容丹气息重叠在一起。
“你没死?”阿依娜的碎珏在掌心突然发烫,烫得她想起假阿依娜“死”时,雪地里那滩迅速冻结的血——当时只当是天气太冷,此刻才惊觉那血里掺了太多朱砂,根本不像活人该有的温度。
假阿依娜笑了,笑声里带着陶罐里药液晃动的声响:“巫医的‘假死咒’,只要心口压着块浸过狼血的鹿骨,就能闭气三个时辰。”她掀起皮袍下摆,露出腰间系着的狼皮袋,袋口露出截雪白的骨茬,“就像你们以为拆穿了一个,却不知朱祁钰在瓦剌安了两个‘阿依娜’。”
小古丽突然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今早去主营送药时,看见“阿依娜”正和瓦剌的萨满说话,萨满递给她个锦盒,里面露出的半块玉佩,与眼前这假阿依娜陶罐里泡着的碎片,恰是一对。“另一个...在主营?”她的声音发颤,“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连胎记上的绒毛都分毫不差!”
“因为我们本就是用同一张皮囊刻的傀儡。”假阿依娜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指腹下的皮肤竟泛起层淡淡的青灰,像极了赵婉宁陶罐里泡久了的脸皮,“朱祁钰说,双生花要配双生傀儡,才能让真的阿依娜和阿娅,一步步走进他布的局。”
苏和的长笛突然指向帐门:“主营的那个,是不是正带着瓦剌的贵族往南宫去?”他想起父亲日记里写的“明漪善诱,双傀导路”,当时不解其意,此刻看着眼前这张与阿依娜毫无二致的脸,突然浑身发冷——两个假阿依娜,一个留在瓦剌引贵族入瓮,一个跟着他们搅乱线索,好让真正的苏明漪能顺利带阿娅去南宫。
假阿依娜的陶罐突然晃了晃,里面浮出片海棠花瓣,与苏和父亲日记里夹着的那片,纹路竟完全重合。“她带着大汗的亲信去南宫‘议和’了,说朱祁钰愿意用双鱼玉佩换十年停战。”她的指尖划过花瓣上的暗红粉末,“那些老糊涂蛋,哪里知道玉佩合璧时,炸掉的不只是南宫,还有瓦剌的半个王族。”
阿依娜的碎珏突然裂开道新缝,里面渗出的血丝滴在毡毯上,竟与假阿依娜腰间狼皮袋渗出的血痕,汇成个完整的月牙形。她想起母亲留的银锁,锁芯里刻着的“双傀同魂,血月破之”,当时只当是祈福的话,此刻才明白那是说,两个傀儡的血,能破解朱祁钰的换皮咒。
“你们的记忆是偷来的,自然不知道阿娅最怕海棠花。”阿依娜缓缓站起身,碎珏在掌心烫得像团火,“五岁那年她掉进冰湖,被救上来时怀里揣着朵冻僵的海棠,从此看见这花就会浑身发抖。真正的阿娅,绝不会像苏明漪那样,把海棠簪戴在发间。”
假阿依娜的脸色突然变了,陶罐“哐当”掉在地上,药液泼了满地,里面泡着的玉佩碎片滚出来,正好停在苏和的长笛旁。碎片上刻着的“明”字,与长笛尾端银链上的刻痕,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发飘,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破绽。
“因为三日前你咳在我手背上的血,里混着海棠花粉。”阿依娜的指尖抚过锁骨下的胎记,那里的绒毛在火光里轻轻颤动——这是真皮囊才有的温度,是傀儡用再多草药也仿不来的活气,“而真正的阿娅,连海棠木做的梳子都碰不得。”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次是从瓦剌主营的方向来的。苏和掀开帐帘一角,看见个穿瓦剌军装的骑士正往这边冲,手里举着个染血的锦盒,盒里的半块玉佩在雪光里闪着冷光——正是小古丽今早在主营看见的那一块。
“主营出事了!”骑士的声音被风雪撕得破破烂烂,“‘阿依娜’带着萨满们往南宫去了,说要...要献祭王族的血!”
假阿依娜突然尖叫一声,伸手去抓地上的玉佩碎片,却被阿依娜一脚踩住手腕。碎珏的棱刺进她的手背,涌出的血竟带着股草药的腥气,在雪地里冻成青黑色的冰碴。
“朱祁钰要的从来不是双生花的血。”阿依娜俯身看着她,眼底的火光映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是瓦剌王族对‘阿依娜’的信任。他让两个傀儡互相印证身份,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真的,好借着你的脸,把整个王族骗进南宫的陷阱。”
小古丽突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翻出瓶金色的药粉,猛地撒在假阿依娜的脸上。药粉遇热腾起白雾,雾里的假阿依娜发出凄厉的惨叫,脸上的皮肤像融化的蜡,渐渐露出底下层暗黄色的皮——那是用桦树皮和蜂蜡压成的假皮,上面的胎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这是‘显形粉’,专破换皮咒。”小古丽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早该想到,哪有人的胎记会像贴上去的一样,连温度都没有...”
帐外的骑士突然跌跌撞撞冲进来,手里的锦盒“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垫着的羊皮纸——上面用瓦剌文写着献祭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阿依娜”,旁边画着个双鱼玉佩的图案,玉佩中间写着个“钰”字。
假阿依娜看着那名单,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只是那眼泪落在地上,也凝成了青黑色的冰:“原来我们连当傀儡的资格都没有,最后还要被当成祭品...”
阿依娜捡起锦盒里的半块玉佩,与掌心的碎珏拼在一起。断裂处的纹路里,竟藏着行极小的瓦剌文,是母亲的笔迹:“双傀现,血月升,真主自会认亲骨。”
她突然明白,母亲当年给她和阿娅各刻了半块玉佩,不仅是为了相认,更是为了让她们能在傀儡环伺的局里,凭着血脉里的感应找到彼此。
“苏和,带骑士去通知主营的王族,千万别去南宫。”阿依娜将拼好的玉佩塞进怀里,碎珏与新得的碎片贴合处,传来暖暖的温度,“小古丽,我们去追另一个傀儡,她肯定知道阿娅被藏在哪。”
假阿依娜突然抓住阿依娜的脚踝,眼底的绝望里浮出丝恳求:“朱祁钰说...说只要完成任务,就给我们真正的皮囊...”
阿依娜低头看她,看着那张正在融化的假脸,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皮囊是壳,记忆是魂。没有魂的壳,再像也只是堆会喘气的木头。”她掰开她的手指,掌心的碎珏烫得正好,“真正的阿依娜,从来不需要模仿谁。”
帐外的风雪里,苏和的长笛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归乡曲》里掺了瓦剌的警示调,像只雄鹰掠过雪原,朝着主营的方向飞去。小古丽将显形粉塞进阿依娜的皮囊袋,指尖触到袋里玉佩传来的温度,突然觉得这温度与自己锁骨下的胎记,竟是一般无二的暖。
两个假阿依娜的秘密像层冰壳,在火光里噼啪裂开。阿依娜知道,南宫的海棠花或许正开得诡异,但只要她和阿娅的魂还醒着,就总能在这场用皮囊织的梦里,找到回家的路。
她最后看了眼地上瘫软的假阿依娜,对方脸上的皮已经融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块刻着“明”字的木牌——与苏和父亲日记里夹着的、那个女医官的令牌,是同样的木料。
原来连傀儡的骨头,都是用故人的遗物做的。阿依娜握紧怀里的玉佩,转身走进风雪里。她知道另一个傀儡带着的,不仅是瓦剌的王族,还有阿娅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关于回家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