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融合后的喧嚣,像一层浸透了油脂的灰霾,黏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它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是信息与谣言滋生的温床,尤其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与“异常”沾边的流言,传播的速度比瘟疫更快。
吴携是在自己那间日渐冷清的古金店里听到这消息的。店里檀香与旧木的气味还在,但往日的热闹早已随风散尽。一个常年混迹西南边境、倒腾“特殊”货物的掮客,凑在柜台前,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带着边境线特有的风尘与神秘。
“吴小三爷,您猜我前儿在滇南那片老林子里瞧见谁了?”他眼珠四下转了转,才吐出那个名字,“番子!虽然就一眼,隔得远,但那背影,那走路的架势,弓着腰,带着一股子狠劲儿,绝对错不了!”
吴携当时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一枚刚收来的古玉。玉质温润,内里却萦绕着一丝极微弱的、只有他能感知的能量波动。闻言,他擦拭的动作骤然僵住,指尖一滑,古玉几乎脱手。他抬起头,脸上是古井无波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你看清楚了?”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千真万确!”掮客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柜台上,“就是……就是脸色怪白的,不像活人的气色,青灰青灰的……但确实能动,快得像鬼影子,眨眼就钻进林子深处没影了!”
店门上的铃铛随着掮客的离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很快又归于沉寂。吴携一个人留在店里,窗外融合都市的光怪陆离透过蒙尘的玻璃,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巨浪。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明明灭灭。
潘子……那个糙汉子,嗓门大,脾气直,为了护着他吴携,最后死在予恩的人手里。那画面,是他无数个午夜梦回时甩不掉的梦魇。每年的清明,他都会朝着西南方向,烧上厚厚的纸钱,对着那缥缈的山影默然伫立许久。
死了的人,怎么能再出现?理智告诉他这荒谬绝伦。
可……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如同疯长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刺痛与一丝不敢触碰的奢望。汪家基地,张祁灵那漫长的轮回,黑瞎子经历的诡谲,还有他自己……他们哪一个不是从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又拖着残破的身躯爬回了人间?
既然他们可以,那手段更多、心思更深的**三叔**呢?算无遗策的**二叔**呢?还有……那个用命给他铺过路的**潘子**呢?
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像一颗落入荒原的野火种子,瞬间在他心底燎原,燃起的是灼人的希望,以及随之而来、更深沉的不安。
他几乎是机械地掏出手机,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按下了谢语辰的号码。电话接通,他没有任何寒暄,劈头就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紧绷:
“小花,你听到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谢语辰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嗯。刚收到消息。”
无需言明具体是什么,彼此的讯息网和默契,早已指向同一件事。
“你怎么看?”吴携追问,握着手机的指节有些发白。
谢语辰在电话那头似乎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斟酌用词。“可能性存在。但我们……需要确认。”
几乎是话音刚落,吴携另一部专门用于特定联系的手机也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黑瞎子”三个字。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无形的电波中瞬间达成。
***
谢语辰的书房里,他刚刚放下与吴携通话的手机。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街道。那里,穿着奇装异服的行人与推着售卖发光植物小车的商贩混杂,构成一幅融合后荒诞又真实的图景。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温润的触感却无法完全抚平心绪的波动。潘子出现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搅动了深藏的淤泥。吴三行,吴二柏……如果连潘子都可能以某种形式“回来”,那两位深陷谜团中心的长辈呢?这个想法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反而是一种面对未知命运的沉重,以及被巨大谜题再次笼罩的预感。
他拿起内部通讯器,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与决断:
“准备一下,去滇南。要最快,最隐蔽的路线。”
***
某个烟雾缭绕、充斥着廉价烟酒与汗水气味的地下台球厅里。黑瞎子刚把一个不服气的挑战者最后一只球精准地撞入底袋,在一片嘈杂的叫骂和喝彩声中,嬉皮笑脸地收拢桌上一小摞新旧不一的纸币。他叼着半截香烟,眯着眼正在点数,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他侧头夹住手机,听着那边的消息,数钱的动作顿住了,嘴角那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痞笑慢慢收敛,直至消失。
潘子?
他啧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麻烦事,随手将赢来的钱胡乱塞进外套口袋,拍了拍旁边一个看场子的小弟的肩膀:
“跟你们老大说声,瞎子我接了个急活,得出趟远门,这儿的乐子,暂时消受不起了。”
他晃悠着走出台球厅,外面光怪陆离、种族混杂的街景瞬间涌入眼帘。他抬起头,看了看那片因融合而显得诡异、色彩斑斓的天空,眼神里没了平时的懒散与戏谑,只剩下一种老猎犬被惊动时的锐利与专注。
***
东北,张家古楼,深处。
张祁灵静立在一条突出的石质露台上,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叠的山峦,投向遥远的西南方向。他手中没有现代通讯工具,但一种无形的、基于深厚羁绊与自身特殊能力的玄妙感应,让他几乎在吴携心神巨震的同时,就捕捉到了那一丝从西南方向传来的、极其微弱却绝不容忽视的波动。
潘子的气息……虽然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虽然混杂着一种死寂与生机矛盾交织的怪异感,但确实出现了。
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如同山岳般亘古不变。然后,他转身,走进古楼内部幽深的阴影里,开始沉默地收拾行装。动作依旧简洁、精准,没有丝毫多余,却带着一种无需言语、斩钉截铁的决断。
***
就这样,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四人,因一个关于已逝者的模糊消息,被无形的命运之线再次紧紧牵引到一起。
他们心知肚明,潘子的出现,或许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被抛出的诱饵或无意间显露的线索。其背后真正可能牵连的,是他们寻找了太久、等待了太久,几乎已成执念的——**吴三省**和**吴二白**的下落。
既然他们自己都曾踏足死亡的边界又归来,那么,就算吴三行和吴二柏真的被宣告“死亡”,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一样,以某种未知的、或许更诡谲的方式,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之上?
这个念头,如同伊甸园中那颗最诱人的毒苹果,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让他们明知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陷阱,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程。
吴携用力锁上了古董店那道沉重的木门,将一室的冷清与过往暂时封存。他背起一个不起眼的行囊,转身融入了北京街头那熙攘而怪异的人流,像一滴水汇入了浑浊的江河。
谢语辰坐上了前往机场的专车,车窗外的城市光影飞速掠过他冷静而线条优美的侧脸,映照出他眼底深藏的思虑。
黑瞎子踏上了一列通往西南方向的、挤满了各种奇特种族和行商的混合列车,在喧嚣与混杂的气味中,寻了个角落闭目养神,嘴角或许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麻烦的弧度。
张祁灵的身影,则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长白山麓原始密林的深处,朝着西南方向,开始了他最擅长的、孤独而漫长的跋涉。他的脚步落在厚厚的腐殖层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滇南。
一场新的、围绕着“生死”界限的追逐,在融合后这片光怪陆离、法则重塑的天地间,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他们所要追逐的对象,那个本应长眠地下的身影,或许也同样站在浓雾的彼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或者……正在竭力地躲避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