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在那一天,突然停了。
不是寻常的雪霁天晴,而是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彻底消失的静止。
覆盖在山峦和青铜门上的厚重积雪,开始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速度无声消融,不是化成水,而是直接汽化开来,升腾起稀薄的白雾,露出下方深色湿润的岩石和土壤。
青铜门,那扇矗立了不知多少岁月,拒绝了所有生者与亡者的巨门,在弥漫的白雾中,发出了低沉悠长的嗡鸣。
门上古奥的花纹次第亮起,不再是以往隐约的青绿色微光,变成了炽烈到无法直视的白金色光芒。
光芒越来越盛,最终,那扇沉重到似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的门,缓缓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墓下怪物,只有一片纯净的光从门缝中流淌出来,缓慢地弥漫扩散。
门外的世界,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岩石的纹理在细微地调整,空气中弥漫起混合着青草、泥土的清新气息,远处的天际线似乎在轻微扭曲、重组。
一种无形的庞大“规则”力量,正以青铜门为中心,温和却不可抗拒地修正着现实的结构。
当光芒逐渐减弱,门缝中,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是予恩。
他的样子与进入时并无太大变化,衣衫整洁,面容依旧年轻。
只是那双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人类应有的情感色彩,像两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映照着正在剧变的外部世界,却折射不出任何内心的波澜。
他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微微偏头,似乎是在“读取”周围环境急剧变化的数据。
他对自身的存在,对门的开启,对世界的异变,都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或好奇。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蓝色花瓣落在他的指尖。
他看了看,手指合拢,花瓣无声湮灭。
随后迈开了步子。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朝着山下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声音。
身影在稀薄的白雾和依然在不断细微调整的景物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一个行走在现实与虚幻夹缝中的幽灵。
几乎是同一时间。
已经走到半山腰的汪牧,心里莫名一颤,停下了脚步,心脏传来一阵刺痛。
他霍然回头,望向青铜门的方向。
只见那片天空被一种奇异的白金色光芒笼罩,山体的轮廓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微妙变化。
门开了!
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所有的疲惫、绝望瞬间被疯狂的冲动取代。
汪牧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山顶狂奔,嶙峋的岩石和湿滑的苔藓让他几次险些摔倒,但他毫不在意,眼睛里燃烧着近乎癫狂的光。
他错过了!他竟然在门开启的前不久就离开了!
他必须回去!抓住那个可能唯一的机会!
然而,当他拼尽全力冲回那片熟悉的山坳时,看到的只是大敞着内部一片虚无黑暗的青铜门,以及门外空无一人的空地。
空气中残留着一种陌生纯净的能量气息,……属于予恩身上的淡薄味道。
他来了。
他出来了。
他又走了。
汪牧僵立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滑落。
他环顾四周,疯了一样搜寻任何足迹、任何痕迹。但地面湿润,植被正在以一种反常的速度生长,抹去了一切痕迹。
“予恩——!”他对着空茫的山谷嘶吼,声音带着血丝,在异变后格外安静的山林间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有那扇敞开的青铜门正在合拢,冷漠地注视着他。
山的另一侧,正在下撤的张祁灵和黑瞎子也感受到了变化。
脚下的山石质地似乎在改变,熟悉的路径旁长出了从未见过的菌类,空气的味道也变得陌生。
他们停下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张祁灵若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向青铜门所在的大致方向。
他感觉不到予恩具体的存在,但一种强烈的世界根基被撬动的悸动感,让他明白——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门……”黑瞎子眯起眼,看着远处天空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异象光芒,声音干涩,“……开了?”
张祁灵没有回答,他闭上眼,试图捕捉那一丝可能存在的联系。
但什么都没有。仿佛予恩这个人,连同他与这个世界的所有因果线,都被彻底抹平、覆盖了。
他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寂寥。
他沉默地转过身,继续向山下走去。
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有任何犹豫。
等待,已经结束了。以一种他们谁也无法预料、无法干涉的方式。
予恩行走在变化中的山林里。
他经过一条正在重新规划河道的小溪,溪水泛着淡淡的银色光泽。他走过一片刚刚破土而出、叶片透明的树林。这个世界,正在与青铜门后那片混沌的规则缓慢合拢,许多只存在于门后或者传说中的事物,正在悄然融入现实的框架。
他对此漠不关心。
予恩没有遇到疯狂折返的汪牧,没有遇到正在下撤的张祁灵和黑瞎子。世界的细微修正和扩增,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屏障,让他们行走在平行,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轨道上。
予恩走出长白山区域,进入城镇。
街道上的人们或多或少显得有些慌乱和困惑,新闻里播报着全球范围内的异常地质活动和一些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
商店的橱窗里,摆放着熟悉的商品,也出现了一些造型奇特来自另一个时期的物品。
予恩在一个街角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货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包装鲜艳。
他记得这个概念。
予恩走了进去,站在货架前,目光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他伸出手,拿起一包薯片,动作有些生疏。
他低头看着,像是在分析某种未知的物质。
付钱的时候,收银员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空洞寂寥的眼睛,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找零的动作都有些慌乱。
予恩拿着那包薯片,走到路边,撕开包装。
他取出一片,放进嘴里。
咔嚓。
清脆的响声。
味蕾传来了咸香淀粉被油炸后的复杂信号。
他的大脑接收并处理了这些信号,味蕾识别出味道。
但,没有“好吃”或者“不好吃”的判断。没有回忆被触动的温暖。
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反馈。
予恩吃完了一片,将剩下的薯片和包装袋,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留恋。
他继续向前走,融入街上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流。予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城市不断微调、扩张的街景之中。
他出来了,回到了这个正在与他的过去缓慢融合的新世界。
但他失去了感受这个世界的能力。
他与所有寻找他、等待他的人,在世界规则的悄然拨弄下,彻底错开。
如星轨运行,看似接近,实则永不相逢。
青铜门,在无人注视的雪山深处闭合,最终严丝合缝,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门上的光芒彻底熄灭,仿佛刚才那撼动世界的开启,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这个悄然巨变,并且仍在持续融合、扩大的世界,证明着某些东西,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而故事里的人,各自散落在崭新的天地间,带着无法填补的遗憾和一颗颗冷却的心,继续着他们不再相交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