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矿区家属院的喇叭准时响起,女播音员激昂的声音穿透薄雾:
“地质局副局长墨寒同志,凭借敏锐的革命警惕性,成功揪出潜伏多年的敌特分子,保卫了国家机密……”
夏婉蹲在煤炉前煮粥,铝锅里的米粒翻滚着,蒸汽模糊了她的脸。邻居张大娘挎着菜篮子经过,笑得满脸褶子:“夏老师,你们家老周可真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昨儿我们街道办还说要请他去作报告呢!”
夏婉搅粥的手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他呀,就是运气好。”
锅里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就像此刻矿区里沸腾的议论,墨寒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英雄”的代名词。
傍晚下工时,夏婉抄近路穿过废弃的矿道。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几个青年嬉笑打闹的声音。
“哟,这不是周大英雄的媳妇吗?”染黄毛的小混混堵在路口,嘴里斜叼着烟,“听说你男人可威风了?”
夏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黄毛突然伸手拽她胳膊:“嫂子别急着走啊,给哥几个讲讲……”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夏婉的右手如铁钳般扣住他手腕,左腿横扫,黄毛还没反应过来就重重摔在煤渣堆里。另外两个流氓愣了一秒,嚎叫着扑上来。
啪!砰!
一记肘击撞碎鼻梁,反手擒拿拧脱关节。不到十秒钟,三个混混全躺在地上哀嚎。
刚拐进巷子的王树槐惊得差点摔了自行车:“夏、夏婉?这……”
夏婉拍拍工装裤上的煤灰,弯腰捡起散落的文件:“没事,小菜一碟。”
王树槐推着车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你以前练过?”
夕阳把夏婉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她望着远处矿山上飘荡的红旗,轻声道:“在陕北,我带着三个孩子躲避特务搜捕,从三楼跳进垃圾车。”她突然笑了笑,“和那时候比,今天连热身都算不上。”
王树槐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想起传闻里那个“徒手干掉两个特务”的小学教员,终于信了。
公安局连夜审讯,发现这几个混混竟是敌特分子发展的下线。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就传遍整个工业区。
墨寒智擒敌特,夏婉勇斗流氓,大红喜报贴满了各单位宣传栏。
“同志们要向周处长夫妇学习!”矿党委书记在表彰会上用力挥舞手臂,“这就是新时代的革命夫妻!”
台下掌声雷动。夏婉坐在第一排,墨寒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她低头看去,发现丈夫掌心有道新鲜的疤痕,是那晚和渔夫搏斗时留下的。
庆功宴后,学校的小干事凑过来咬耳朵:“夏老师,听说渔夫在审讯时一直嚷嚷,说周处长当年……”
“小王。”夏婉打断她,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敌特分子狗急跳墙的话,也能当真?”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暴雨倾盆而下。夏婉望着被雨水冲刷的玻璃,恍惚看见那个血色的黄昏,墨寒满身是血地撞开家门,身后枪声如爆豆。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张泛黄的合照。照片上,年轻的墨寒抱着穿军装的苏志远哭得像个孩子。
有些秘密,必须永远埋在废墟里。
夜里,墨寒把奖状端端正正挂在客厅墙上。夏婉端来洗脚水,忽然说:“今天那几个混混,招式像受过训练的。”
墨寒擦脚的动作一顿。
“渔夫还有同伙。”她轻轻按住丈夫颤抖的手,“但只要我们站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窗外,矿区灯火如星海,广播里又响起熟悉的旋律:“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傍晚的书房里,煤油灯晕开一圈暖黄的光。墨寒站在书桌前,手握毛笔,笔尖蘸饱了墨汁,在宣纸上稳稳落下。
“握笔要稳,手腕放松。”他轻声指导,站在墨鹤身后,轻轻扶正他的手指,“下笔时要有力,但不能急躁。”
墨鹤抿着嘴唇,全神贯注地临摹着父亲的字。墨辰则趴在桌角,小手攥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人民”二字,墨汁糊成一团。
墨云踮着脚趴在桌沿,眼睛亮晶晶的:“爹写字真好看!”
夏婉端着茶壶走进来,笑着接话:“你们爹可不只会写字,他以前……”
“行了。”墨寒打断她,耳根微红,“别给我戴高帽子了。”
夏婉知道他在说什么。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毛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墨云眨着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
“爹抓过很多坏人吗?”墨辰突然抬头问。
墨寒的手顿了顿,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慢慢洇开。
“嗯。”夏婉替他回答,声音轻柔却坚定,“你们要学爹的勇敢,但更要学他的……”她顿了顿,“学他的知错能改。”
墨寒抬眼看向妻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石玉茹。
这个名字像一道未愈的伤疤,横亘在他们之间。
石玉茹此刻正坐在纺织厂女工宿舍的窗边。
窗外的大喇叭里,播音员正激情洋溢地报道着墨寒和夏婉的英勇事迹。同宿舍的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议论:
“听说夏老师一个人打趴了三个特务!”
“周处长更厉害,抓的还是条大鱼!”
石玉茹低头缝补着工作服,针脚细密整齐。她咬断线头,忽然觉得眼眶发酸。
他们越光辉,就越衬得她的过往狼狈不堪。
她摸了摸左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轻轻呼出一口气。
结束了。
早该结束了。
夜深了,孩子们都睡下后,墨寒独自站在院子里抽烟。
夏婉拿着外套走出来,披在他肩上:“天凉了。”
墨寒盯着指尖明灭的烟头,忽然说:“我今天……听说玉茹调到郊区纺织厂了。”
夏婉沉默片刻:“那边清净,对她好。”
“是我毁了她一辈子。”
夜风卷着落叶打旋,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夏婉握住丈夫冰凉的手:“可你救了更多人。”
墨寒苦笑:“这算赎罪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天清晨,墨云蹦蹦跳跳地举着一张宣纸跑进厨房:“娘!我写的!”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人民”二字,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把出鞘的剑。
夏婉摸摸孩子的头:“写得好。”
墨寒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胸口发胀。
他知道,有些错永远无法弥补,有些债永远还不清。
但至少此刻的晨光温暖,孩子们的笑声清脆,而夏婉正回头对他微笑。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