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运输机的引擎还在脑袋顶上嗡嗡地打着盹,震得隔板都在微颤。
周天裹着那条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沾着机油和汗味的军用毛毯,缩在冰冷机舱壁角落的行军床上,屁股底下的薄垫子还没暖气片暖和。
他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手里那张刚出炉、还带着点打印机油墨温热的……转账支票回执单。
上面的阿拉伯数字他反反复复、掰着冻得还有点僵硬的指头数了三遍,嘴里无声地念叨:“个、十、百、千、万、爹……”
数目没错。
是南宫老头许诺的“跑不脱”的那七成——比他原先估计得还要多出那么一点令人心肝颤抖的零头。
这张薄薄的纸片贴在胸口,隔着破夹克,暖得他像揣着个小火炉,连带着被黑水泡过、被冻透、差点被当鹅饲料的晦气都冲淡了几分。
账,清了!这才是顶顶实在的!
“滋溜——”
不远处传来响亮的吸汤声。
秤砣捧着个脸盆大的行军饭盒,正埋头苦干,盒里小山似的堆着酱红色的炖牛肉、泛白的焖蹄髈,顶上还盖着两个油汪汪的大狮子头,活像给祖师爷上的整猪头。
他就蹲在周天行军床旁边的空弹药箱上,吃得眉飞色舞,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冲王铁柱显摆:
“柱子!瞅见没!就得跟对老板!瞧咱雪姐这路子!出坑就给上硬菜!
那大厨,以前国营饭店扛把子的!
这卤子,啧啧,拌鞋垫子都香!”
他筷子一伸,夹了块蹄髈皮,直接怼进旁边抱着祖师爷箱子、缩在担架上吸溜清汤寡水挂面的王铁柱碗里,“尝尝!压压你那半疯的惊!
跟着你师叔混,三天饿九顿!
骨头渣子都榨不出油来!
王铁柱看着碗里突然出现的大肉皮,又看看对面箱子角上“老王头猪头肉”几个褪色的红字,眼圈一红,抱着面碗低头猛扒拉,吸鼻子的声音贼响。
周天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吃里扒外的傻大个,心里头噼里啪啦打小算盘打得飞起:七成到手是爽,但南宫家……这绝对是结结实实欠了一屁股隐形“人情债”,而且这老头看人的眼神,跟称古董似的,总觉得那点“额外的引路花红”烫手得很。
得撤!必须撤!
趁着老头注意力还在他那宝贝闺女和磨盘石片上,赶紧脚底抹油!
回他那小破物业办公室!那里才有真正的、暖暖和和的、属于自己的暖气片!
他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宝贵的支票回执单折叠好,又按了按破夹克内袋里那张软趴趴的物业费催缴单——两张纸叠在一起,这才叫真正的压惊符、双保险!
机尾的舱门敞开着,雪风卷着零星的冰碴子往里窜。
南宫雪就在那片喧哗的寒冷背景里。
她身上那件合身的作训防寒服衬得人更单薄了些,却站得笔直。
一个穿着深蓝工装服、戴着厚棉耳套的老师傅正拿着个电子手簿,弓着腰,指挥着几个壮汉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钉得异常结实、外面还蒙着厚厚防水油布的长条形大木箱子,用粗大的绷带固定在机舱专门加焊的粗钢滑轨底座上。
那木箱子死沉,连金属的滑轨承重梁都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摩擦呻吟。
磨盘石片就在里面。
旁边不远处,几辆烧柴油的大型油罐车正通过粗大的黑色胶皮管给运输机翼下的副油箱加油,气味刺鼻。
临时架设的天线锅对着天空的方向缓缓转动。
一辆野战移动餐车顶上还冒着热乎气,肉香和风雪味混成一团。
南宫雪低头看着老师傅在电子手簿上签收了什么,又抬头看了一眼腕表。
风吹乱了她束起的发尾,露出冻得通红的耳廓。
时机正好!
周天猛地从行军床上弹起来,扯了扯身上发霉似的破夹克(好歹烘干了),脸上瞬间挂上了从业以来最热情、最真诚、带着十二分圆满收工功成身退标准模板的笑容。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但在机舱的引擎噪音中异常清晰。
“南宫大……呃,雪姑娘!”
称呼在嘴边打了个转,想起这丫头敲磨盘那凶狠劲儿,果断换了个安全点的,“那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哈!”
他搓着手,一步步挪过去,特意绕开了那阴森森捆着的大木箱子,对着南宫雪的侧影开口:
“尾款那啥……老爷子亲自清了!利索!敞亮!嘿嘿!
咱这趟……算圆满结束了吧?
有惊无险!皆大欢喜!
南宫雪转过脸。
机舱里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只是眼底深处的疲惫被一种冰冷的专注压了下去,像蒙着薄霜的刀锋。
“那个……王铁柱呢,”周天赶紧一指自己身后,“您看,人是跟着我们进去的,虽然没太派上用场……但也算受了大惊,掉了一层膘!这后续……”
“我会处理。”
南宫雪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目光越过周天的肩膀,精准地扫了一眼担架上的王铁柱,“他不会‘半疯’了。”
这话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哦哦哦!行!有您这话,咱就放心了!”
周天心放下大半,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准备放大招——告辞!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坦荡点:
“那个……你看我这……离家好些日子了!单位一堆事儿!年终报表!供暖维修!还有几栋楼的外墙保温层掉了,等着去吵吵(找开发商扯皮)呢!事不宜迟……”
他一拱手,作势就要往敞开的后舱门外那片混乱、停着几辆破吉普和不知打哪弄来的五菱神车的临时停车场溜,“咱这就……打道回府?”
心里头已经在欢唱:暖气管!暖气费报销单!
老王的酱猪头肉!老子要回来了!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踏出机舱那冰冷的门槛,感受到外面雪风真真切切刮在脸上的寒流时——
“等等。”
身后传来南宫雪的声音。
不高。
但像冰珠子砸在金属地板上一样,清脆得让周天心头猛地一跳。
他僵在原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南宫雪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刚才没发生任何打断。
她只是低头,用手指轻轻拂过平板上显示的卫星导航地图路线。
“往北,”她开口,声音平淡,甚至没抬头看周天,国道在修,大堵。
省道老塌方,前天刚报的路基下沉。
她点了一下屏幕,放大地图上一个点。
“走下面。”
她抬眼,那目光冰水似的泼了周天一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绕路,时间一样。
你车。
她下巴朝周天停在远处、他那辆锈迹斑斑、牌照都糊了一层泥巴几乎看不见字的二手破五菱扬了扬。
周天脑子有点懵,下意识回答:“啊……是啊,我车在那边……”
他以为南宫雪怕他开不好车或者不认识绕道?
赶紧补充,“导航!我有导航!
没问题!雪姑娘您放心!保证安全到家!
绝不给组织添……”
“我跟车。”
南宫雪打断他,像是在说一句极其平常的指令,比如“带上那把铲子”。
“啥???!”
周天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尾音直接劈叉!脸上的笑容彻底裂开!
跟他车?
回他家?
这尊冻死人不偿命的大神要跟着他回他那充满酱猪头味儿、墙上还贴着三年前福字对联的物业小破屋?!
他耳朵是进了黑水冻出幻觉了吧?
秤砣一口肥肉汤差点喷对面王铁柱一脸!眼睛瞪得比牛蛋还大!
王铁柱捧着面碗,碗底的汤都忘了喝,傻愣愣地看着。
连刚回到机舱、正默默检查自己军刺是否有水锈的老刀,动作都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
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周天近乎崩裂的脸上和南宫雪冰雕般的侧影之间,飞快地扫了一下。
“不……不合适吧?!”
周天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嘴角想咧开笑,却僵成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弧度,“您看!我这地方小,窝棚一个!又脏又乱!暖气还是烧自己家土锅炉的!
味儿冲!实在配不上您这……
“车费算我的。”
南宫雪从作训服的内侧口袋里——那个位置紧贴着磨盘石片!
——抽出一小叠钞票。
崭新。连号。
油墨味儿清晰可辨。
“啪!”
她把那叠票子拍在旁边的弹药箱上。
力度不大,但声音异常清脆。
红彤彤的纸张边角锋利,刺得周天眼皮直跳。
这不是钱!这他妈是阎王爷发的新一轮体验券?!
跟着他回家过年?过啥年?过鬼门关年啊?
南宫雪完全无视了周天脸上那副“天塌了地陷了猪头肉卖完啦”的崩溃表情,径直朝着舱门外那辆灰头土脸的破五菱走去。
脚步快而稳,没有丝毫犹豫。
周天僵在原地,感觉那一小叠崭新的钞票正在弹药箱上散发着冰冷的红光,而远处他那辆破五菱像一张正在咧开嘴嘲笑他的怪脸。
老刀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那个破旧的战术包,无声地跟在了南宫雪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经过僵立的周天身边时,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周天那副如丧考妣的脸,薄薄的嘴唇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低音开了口:
“盯牢你兜里那玩意儿。”
声音像冰锥,瞬间扎透了周天胸口的夹克内袋——那里头,除了支票和催缴单,还塞着一小块硌人的、油布包着的……从磨盘边缘无声无息敲下来的、指头盖大小的、带着猩红纹路的碎屑!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脑勺,冻得周天牙齿都差点磕碰起来!
他猛地扭头看向老刀的背影,心脏狂跳!那死老头子……早知道了?!
还是南宫雪……
就在这念头电光石火间!
“嗡——!!!”
一阵极其低沉有力、带着特有涡轮增压躁动声浪的引擎咆哮由远及近!
刺破机场的风雪噪音!雪亮的灯光瞬间扫过机舱口,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辆纯黑色、线条硬朗如装甲堡垒、轮子高得像小矮凳的全新顶配路虎卫士110!
如同钢铁猛兽般,碾开地面的碎冰泥浆,一个干脆利落的甩尾,带着大片飞溅的泥点,猛地刹停在了南宫雪即将走向破五菱的路线上!
挡住了她的去路!
沉重的合金车门向上翻飞打开。
驾驶位上,跳下一个身材高瘦、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
大雪天,头发却梳得一丝不乱,脸色带着点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细长的眼睛,瞳仁颜色很浅,嘴角挂着一点……说不出是热情还是别的、极其标准的、八颗牙的微笑,对着南宫雪,极其自然地喊了一声:
“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