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沙谷,这片被灰绿色毒瘴永恒笼罩的巨大裂痕,仿佛大地一道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深嵌于星辰沙漠无垠的金色沙海之中。谷内光线常年晦暗,扭曲的怪石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浓淡不定的雾气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与剧毒植物混合的甜腥气息,吸入口鼻,带着一丝灼烧般的刺痛。
此刻的沙谷之中,早已不复往日的死寂。自百毒崖上的临时集市开辟、四大家族联手打开相对安全的通道以来,这片曾经的绝地便成了冒险者的乐园与坟场。时不时地,从谷底深处或某个隐蔽的岔路,便会传来阵阵兵刃交击的脆响、法术爆裂的轰鸣,以及临死前凄厉的惨嚎。
战斗的缘由五花八门。或许是为了一株偶然在岩缝中发现的、闪烁着幽光的“鬼面灵草”,两拨人马便可能红了眼,厮杀得你死我活;或许是为了某件不知从哪个倒霉远古修士遗骸旁捡到的、锈迹斑斑却隐隐透着灵光的珠子,得主尚未捂热,便被闻讯而来的数个势力联手追杀,亡命奔逃;也有人好运地找到了一株通体紫黑、已具人形的千年毒参,还不等欣喜,便被暗中窥伺的数人围杀,战况惨烈,鲜血染红了沙地;更有那心思狡黠之辈,化身黄雀,隐于暗处,待到三队人马好不容易联手,付出惨重代价才击杀了一头实力堪比灵丹境的六眼毒蝎王,正待瓜分那枚蕴含着精纯毒元的妖丹时,骤然出手,以诡异身法夺丹而走,留下三方怒火冲天却又无可奈何的咒骂。
随着这半月以来无数修士前赴后继的探索,瘴气沙谷那神秘的面纱被一点点揭开。谷中的大致地形、已知的危险区域、相对安全的路线,以及一些已被标记的毒兽领地和珍稀药材出产地,都被有心人绘制成图,开始在百毒崖那处日益繁华的小集市上被人售卖。
价格亦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滑落。从清晨天色微亮时的十枚下品灵石一份,到日上三竿时的五枚,再到夕阳西下时的三枚,到了深夜,摊主们急于收摊,价格竟能跌至一枚下品灵石。即便如此,对于某些囊中羞涩的低阶修士而言,这一枚灵石也显得颇为沉重。
一名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小道士,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背上斜挎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布袋,此刻正站在一个售卖地图的摊位前,清秀的脸上满是恳求与执着,正与那满脸精明的摊主苦苦杀价。
“前辈,行行好,就半枚灵石,半枚卖予小道吧!”小道士陈染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因窘迫而微微发颤,“小道实在是……囊中羞涩,仅有的几枚灵石还要留着购买避瘴丹药……”
那摊主是个面色黝黑、眼角带着刀疤的中年汉子,闻言把眼一瞪,没好气地挥挥手:“去去去!半枚灵石?你小子当这是凡间的破纸吗?这地图可是老子和兄弟们拿命换来的信息!十枚灵石已是良心价,爱买买,不买滚蛋,别耽误老子做生意!”他语气凶悍,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陈染脸上。
陈染却并不退缩,只是深深作了一揖,语气愈发恭敬:“前辈息怒,晚辈知晓此图珍贵。只是晚辈初来乍到,修为低微,实在凑不出更多灵石。晚辈愿在此等候,待前辈收摊时,若还未售出,可否再便宜些匀给晚辈?”他眼神清澈,透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
摊主见他这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骂骂咧咧了几句,便不再理会,自顾自招呼其他客人。陈染果真就安静地站在摊位移,既不吵闹,也不离去,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时间一点点流逝,集市上的人流逐渐稀疏,夜空中的星子透过稀薄的瘴气,投下微弱的光芒。
到了后半夜,摊主准备收摊,见那小道士竟还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奔波一日,也有些疲惫,看这小道士灵玄境界初期的微末修为,又是孤身一人,心肠一软,摆手道:“罢了罢了,看你小子也有几分诚心,五千两黄金,图你拿去!”
陈染闻言,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随即又垮了下来,赧然道:“前辈……晚辈……晚辈连一两黄金也拿不出……”
摊主气得差点笑出来,指着陈染:“你……你这小牛鼻子,是来消遣老子的不成?”
陈染连忙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摞符箓,纸张泛黄,灵气微弱,双手奉上:“前辈,晚辈身上只有这些自家绘制的‘除妖符’,虽是下五品的黄纸符,威力有限,但胜在数量充足。可否以此交换?”
摊主接过符箓,随意翻看了一下,果然都是些最低阶的货色,对付些未开灵智的小妖尚可,在修士斗法中,确实还不如一记熟练的神通术法管用。他摇了摇头,本想拒绝,但看到陈染那满是期盼又带着疲惫的眼神,想到这小子竟真有耐心等了自己一天,心下一软,将符箓胡乱塞进怀里,把那张兽皮地图甩给陈染,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算老子今日做善事!拿去吧!记住,谷中凶险,量力而行,别为了些许机缘把命丢了!”
陈染如获至宝,紧紧将地图攥在手中,再次恭敬行礼:“多谢前辈!晚辈铭记于心!待晚辈在谷中寻得机缘,定当凑够一枚下品灵石,回来奉还前辈!这半枚灵石,算是小道赊欠的,小道一定还!”
摊主一边收拾着摊位,一边头也不抬地挥挥手,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就你这点微末道行,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还谈什么机缘?快走吧,老子要收摊了。”他心中自是半点不信,这灵玄初期的小道士,孤身闯入危机四伏的沙谷,能有什么收获?能活着出来已是侥幸。
陈染也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那设在百毒崖边缘的传送阵法。驻守阵法的,是两名气息沉稳、身穿四大家族联合服饰的修士,一老一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往来之人。
走到近前,陈染恭敬地取出一枚摩挲得光滑温润的下品灵石,双手奉上,开口道:“两位前辈,晚辈玄武山外门弟子,陈染。”
那年长的驻守长老灵识在陈染身上一扫,眉头微蹙:“嗯?你一个人?就这般进去?”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质疑与一丝劝诫,“小道士,你可知道这瘴气沙谷是何等凶险之地?莫说谷底深处那些修炼有成的毒兽妖物,便是这无处不在的蚀骨毒瘴,也非你这等修为能够长时间抵御。看你年纪轻轻,又是孤身一人,老夫劝你还是去别处历练吧,莫要因一时好奇,枉送了性命。”
年少的那位长老也接口道:“是啊,小道友,谷中如今虽人多,但更是鱼龙混杂,杀人夺宝之事屡见不鲜。你这点修为,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陈染脸上露出温和却坚定的笑容,再次行礼道:“多谢两位前辈关怀。小道乃是一介散修,近日刚从洛河那边游历过来,听闻此地新开了一处历练之所,便想前来碰碰机缘。修行之路,本就逆水行舟,若因惧险而裹足不前,又何谈大道?晚辈会小心行事的。”
两位长老见他心意已决,又观他虽修为低微,但眼神清明,举止有度,不似那等莽撞无知之辈,相视一眼,皆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年长长老叹了口气:“既然你执意如此,我等也不便再阻。切记,量力而行,若遇不可抗之危险,速速退回传送点。启动阵法,送他下去吧。”
年轻长老点头,与同伴一同施法,笼罩传送阵的光幕泛起涟漪,一道柔和的光芒将陈染包裹。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过后,陈染发现自己已然身处谷底。
这里是一个依托天然岩洞扩建而成的安全区域,方圆十丈左右,被一层淡白色的阵法光罩笼罩,将外界浓郁如墨的灰绿色瘴气牢牢隔绝在外。光罩内,空气清新不少,只有两名身穿四大家族服饰、气息赫然达到灵丹境界中期的修士盘坐在阵法中枢位置,闭目调息,将自身气息收敛得极好,以免惊动谷底某些感知敏锐的强大存在。
陈染朝着那两位显然是在此轮值、负责接应和维持阵法稳定的长老躬身一拜。那两名长老并未睁眼,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陈染不敢打扰,深吸一口谷底那带着土腥和淡淡毒气的空气,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张自家绘制的“破瘴符”。他指尖凝聚一点微不可察的灵光,轻轻点在那符箓的符胆之上,法力注入,符箓无风自燃,却燃烧得极为缓慢,散发出一道道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如同在他周身撑起一盏明灯,将弥漫而来的瘴气驱散在五丈开外。
做完这些简单的防护,陈染这才紧了紧背后的行囊,脸上带着初入险地的警惕与一丝好奇,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阵法光罩,正式步入了飘荡着淡淡瘴气的沙谷之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谷底的景象与从崖顶俯瞰时截然不同。崖上看去,瘴气浓厚得如同实质,不见天日。但身处谷底,虽然瘴气依旧存在,视野却并非想象中那般伸手不见五指,反而能看出数十丈远。更令他惊奇的是,抬头望向高空,竟能依稀透过那流动的、厚度不均的瘴气层,看到天上那轮模糊的、散发着清冷光辉的月亮,以及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月光星辉经过瘴气的折射,变得光怪陆离,为这死寂的峡谷平添了几分诡异的神秘感。
“奇怪,这谷底竟能见到星光月光?”陈染心中暗自嘀咕,这与他预想中暗无天日的深渊景象大相径庭。他不敢大意,对照着刚刚到手的地图,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地图上标示的南部区域,迈开了脚步。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嶙峋怪石与飘荡的瘴气之中。
陈染独自在寂静而危机四伏的谷底行进。脚下是松软中带着黏腻的沙土,混杂着不知名动物的碎骨和腐朽的植物。四周异常安静,只有他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或低吼。他不敢有丝毫放松,灵识尽可能地向四周延伸,警惕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威胁。
走出约莫一里地后,他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巨石背后,再次从怀中取出那张以半摞低阶符箓换来的兽皮地图,就着破瘴符散发的微光,仔细研读起来。地图绘制得颇为简略,但大致标明了百毒崖传送阵的位置,以及向南、向北、向东几个主要探索方向的路径。上面用红色的叉号标记了一些已知的危险地带,比如“毒蟾沼泽”、“妖蛇巢穴”、“蚀骨风带”等;也用绿色的虚线勾勒出几条相对安全的路线。此外,还有一些地方被标注了特殊的符号,旁边用小字写着“疑似毒涎草生长区”、“曾有修士在此发现伴毒晶”等字样。
陈染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那些已被标记出可能蕴藏灵药或矿产的区域,他只看了一眼便直接忽略。他很清楚,以自己灵玄初期的修为,根本不可能从那些至少有着下五境界妖兽守护的地方虎口夺食。那些地方,往往是需要数人联手,有人负责引开守护毒兽,有人趁机采摘,方能有所收获。他孤身一人,去了也是徒劳,甚至可能成为他人利用的炮灰。
“历练嘛,机缘二字,最是难测。强求不得,唯有随缘而行,或许方能遇之。”陈染心中并无太多贪念,反而有种超然物外的平静。他此次下山游历,本就是奉师命磨砺心性,增长见闻,对于能否找到什么天材地宝,倒也并不十分执着。遵循本心,安全第一,才是他首要考虑的原则。
确定了方向,陈染收起地图,继续向南行进。他按照地图指示,尽量避开那些红色标记的危险区域,沿着相对安全的路线小心翼翼的前进。这一夜,他走走停停,精神高度集中,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天光渐亮,谷中的瘴气似乎受到阳气影响,变得稀薄了一些,他才找了一处背风的石缝,在周围小心翼翼地布置下几个简易的预警和驱兽符箓,形成一个临时的庇护所,然后盘膝坐下,吞服了一颗回气丹,开始打坐调息,恢复消耗的精气神。
待到他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虽然谷中光线依旧昏暗,但透过瘴气的高空太阳位置,勉强能判断出时辰。他取出些干粮和清水,简单果腹之后,再次摊开地图。
仔细核对了一下自己昨夜行进的路线和大致位置,陈染发现,地图上已探索的区域,除了那些明确标注危险的地带,其他看似可能生长灵药的地方,如岩壁缝隙、小片洼地、干涸的河床边缘,几乎都被人反复搜寻过,莫说灵药,就连年份稍久些的普通草药都难见踪影。
“看来,想要有所收获,难矣。”陈染轻轻叹了口气,倒也不十分失望。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地图最南端的边缘区域。那里,是一片未经任何标注的、用浓墨涂成的黑色区域,代表着未知与未探索。地图上对此仅有寥寥数字:“未明区域,危险未知,慎入!”
看着那片黑色区域,陈染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危险,往往伴随着机遇。那些已探索的区域被搜刮一空,想要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或许只能向这些无人敢去或尚未有人涉足的未知地带碰碰运气。他深知自己的斤两,不敢去碰那些地图上明确标示着强大毒兽盘踞的危险地带,但这片纯粹的未知区域,反而给了他一丝希望。
“与其在安全区域徒劳无功,不如朝这无人探索的黑色地带走走看。小心一些,或许能有所发现,至少,也能将地图补充些许,届时卖给那摊主,也算还了那半枚灵石。”陈染心中做出了决定。他仔细收好地图,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符箓和丹药,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那片被浓重瘴气笼罩的、未知的黑暗地域,迈步前行。
就在陈染执着地向南探索的同时,在瘴气沙谷另一端,一片与周围荒凉沙石截然不同的区域中,一场无声的恐惧正在上演。
这是一片奇异的花海。花朵异常硕大,花瓣呈现出一种妖异而浓烈的血色,仿佛由凝固的鲜血染成,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幽光。叶片扭曲,形态怪异,仔细看去,竟像极了一张张痛苦嘶嚎的鬼脸,随着微风吹过,仿佛在轻轻蠕动。整片花海弥漫着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尸骸腐朽的味道。
年仅九岁的封兮,瘦小的身影走在这片诡异花海之中,显得格外渺小与无助。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那是楚林赠与他的防身之物。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如影随形、却又毫无生气的目光。楚阳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步伐僵硬,眼神空洞,那双赤红色的瞳孔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对周遭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只是本能地跟随着封兮。
封兮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这片花海给他的感觉,比之前遇到的那些毒虫猛兽还要危险百倍。每一朵妖异的血花,都仿佛是一只窥伺的眼睛,那扭曲的鬼脸叶子,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嘲笑。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怕,封兮,你不能怕!楚阳大哥现在这个样子,全靠你了!你要是慌了,就真的完了!”他用力咬着下唇,试图用疼痛来驱散恐惧,但效果微乎其微。
他们之所以会铤而走险闯入这片诡异的花海,实属无奈。三天前,一头实力相当于木骨境界的青色巨蟒,发现了他们藏身的那处岩洞。尽管封兮凭借淬体境的修为和手中锋利的短剑,拼尽全力,侥幸击退了那头巨蟒,但自己也受了些轻伤。那一战让他意识到,那个岩洞已经不再安全,必须尽快离开,寻找出路,离开这处满是毒瘴的绝地。
在逃离岩洞后,封兮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那枚青色玉牌——这是曾经的师兄宋逸飞在玄灵门生死关头赠予他保命的法宝“幽冥牌”。这玉牌之前只知道能驱逐蚀灵鬼气,不料在这瘴气沙谷中,竟也能散发出淡淡的清光,将周围浓郁的毒瘴驱散在数丈之外,形成一个小小的安全区域。正是凭借这枚玉牌,封兮和楚阳才能在毒瘴中勉强行动。
此刻,幽冥牌依旧散发着微光,驱散着靠近的瘴气,但对于周围这些妖异的血花,似乎并无特别的克制作用。封兮只能硬着头皮,凭借直觉选择了一条看似能穿过花海的路径。
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那些血色的花朵,仿佛有着某种意识,随着他们二人的路过,会齐齐地、无声无息地转动花盘,将那张着仿佛要噬人的“花心”对准他们。封兮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异常松软,仿佛踩在厚厚的、腐朽的堆积物上。他不敢低头细看,只是紧紧握着短剑,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希望能尽快走出这片令人窒息的花海。
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就在封兮的神经几乎要绷断之时,眼前豁然开朗,那片诡异的血色花海终于被甩在了身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双腿都有些发软。
他不敢停留,拉着楚阳又快步走出一段距离,直到完全看不见那片花海的影子,才靠着一块岩石坐下,大口喘息着。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依旧在瘴气中若隐若现的妖异红色,封兮心中一阵后怕。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头鳞片闪烁着青光的巨蟒——正是之前袭击他们岩洞的那头青麟蟒,或许是因为追踪他们的气息,也闯入了那片花海。然而,仅仅片刻之后,异变陡生!那些原本静止的血色大花和鬼脸叶片,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如同无数条毒蛇,猛地伸长、缠绕,将那头体型不小的青麟蟒死死裹住!巨蟒疯狂挣扎,发出嘶嘶的悲鸣,但仅仅数十个呼吸之后,挣扎便微弱下去,最终彻底消失。
花海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若有人能鼓起勇气靠近观察,便会发现,在那片花海之下,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森森白骨,有人类的头骨、肋骨,也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妖兽骨架,皆被那些妖异的根系缓缓缠绕、吞噬,成为这片死亡花海的养料。封兮和楚阳能够安然穿过,或许是因为幽冥牌的气息,或许是因为楚阳那无意识中散发出的、令妖植也感到忌惮的沉寂气息,又或许,仅仅是运气足够好。
休息片刻,封兮不敢久留,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其实也并无明确方向,只是尽量远离那片花海和之前藏身的岩洞,朝着瘴气更为稀薄、似乎有微弱气流流动的方向,继续带着神情木然的楚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沙谷更深处,完全未知的地域。
视线从危机四伏的瘴气沙谷转向数百万里之外,炎阳国南部的心脏——天南城。
巍峨雄壮的天南城主府,议事大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高大的殿柱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朱雀图腾,象征着城主一脉的尊贵与力量。此刻,城主炎绥冀正端坐在那象征无上权柄的朱雀宝座之上,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下方面色惶恐的文武官员心上。
一名负责情报收集的长老正躬身汇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回禀城主大人,根据我们安插在各处的眼线回报,以及从各方势力流出的消息汇总来看,玄灵门此次遭遇的惊天变故,具体缘由至今仍是一片迷雾。我们派往万花山脉的采丹队……无一生还。如今那片区域,被一个巨大无比的紫色气旋漩涡笼罩,其中弥漫着浓郁至极的蚀灵鬼气,已然……已然成为一片生灵绝迹的死地了。”
“绝地?”炎绥冀缓缓从宝座上站起,身披的赤红锦袍无风自动。他身材高大,面容威严,此刻眉头紧锁,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在高座上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步都让下方垂首肃立的二十几名天南城核心官员心头一紧,头颅垂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真是废物!”炎绥冀猛地停步,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带着滔天的怒意,“你们都是废物!一群只知道坐享供奉、尸位素餐的饭桶!快两个月了!玄灵门覆灭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天南城的情报网络竟然迟钝到如此地步?连一点确切的消息都探查不出来?本座养着你们,有何用处!”
他闭关修炼国师延清赐下的一部高深功法,刚刚有所突破出关,便听闻了一个月前玄灵门已然从天南城势力范围内除名的噩耗。这消息他竟是最晚才知道的,这让他如何不怒?虽然这也怪他闭关前严令不得打扰,但下属的无能依旧让他火冒三丈。
恐怖的灵压如同实质的山岳,瞬间笼罩整个大殿,修为稍弱的文官已是脸色煞白,几欲瘫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时刻,文官队列中,一名身着青色文士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深吸一口气,迈步出列,躬身道:“城主大人息怒,卑职这里,还有一些从其他渠道得来的零星情报,或可拼凑出一些线索。”
炎绥冀冰冷的目光扫过这名文士,冷哼一声:“说!”
“是。”文士稳住心神,条理清晰地回禀道:“消息多是近期从临近万花山脉的各大城镇,以及一些往来修士口中辗转得来。有人曾亲眼目睹,在玄灵门化作绝地之前,有数道身影仓皇从万花山脉中逃出,看其遁光方向,似乎是朝着森罗林山脉而去了,形色匆匆,似在逃命。此外,根据此前一直在万花山脉外围留守观察的九霄宗、天机门、逍遥门等宗门修士的零散口风,在灾难发生前的一个时辰左右,曾见到落花宗的符舟从玄灵门内紧急升空,未作任何停留,便匆忙离开了玄灵门地界。想必,落花宗作为当时在场的重要势力之一,定然知晓一些内情。或许……可以从落花宗那边着手调查。”
炎绥冀听着属下的禀报,怒火稍抑,但脸色依旧难看。他缓缓坐回那象征王权的朱雀宝座,手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玉质浮雕,陷入沉思。闭关期间,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玄灵门好歹也是天南地域有头有脸的大宗门,竟然说没就没了,还牵扯到蚀灵鬼气这等邪物……此事背后,定然隐藏着极大的秘密,甚至可能关系到炎阳国的稳定。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威严:“天南城近两个月来,可还有其他要紧事情禀报?”他需要全面了解当前的局势。
炎绥冀此话一出,大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才稍稍缓解,文武官员们暗自松了一口气,真怕这位脾气火爆的城主盛怒之下,拿他们出气。毕竟,这位城主大人在这千年任期内,于朝堂之上一言不合就动手教训人的记录可不算少。
一名身披玄甲、气息彪悍的武将跨步出列,抱拳洪声道:“回禀城主大人,根据我们安插在各处的眼线收集到的线报,近来天南城中部地界,有两人声名鹊起,因其行事诡秘,一人常着黑衣,一人常穿白袍,被江湖人士称为‘黑白双盗’。”
武将顿了顿,继续道:“此二人颇为奇特,据传是凭借一朵诡异的莲花,修为在短短十几年间,从最初的灵玄境界一路飙升,如今已然达到了灵丹境界后期巅峰!十几年时间,完成从灵玄到灵丹后期巅峰的跨越,这等速度,简直骇人听闻!寻常修士若无百多年苦功和海量资源,根本不可能做到。”
“哦?”炎绥冀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竟有此事?详细道来。”
那武将恭敬回道:“根据可靠情报,说是这黑白双盗早年间偶然得到了一朵奇异莲花,起初似是蓝色冰莲模样,但后来不知何故,发生了异变,化作了诡异的红蓝双色莲花形态。而且,这异变后的莲花,似乎显露出了某种非凡的功效,这才使得二人修为得以突飞猛进。此二人,我们天南城是否需要尝试招揽一下?若能得其助力,或可得悉那莲花之秘……”
此言一出,下方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
“竟有这等奇事?看来那二人手中莲花,定是件先天级别的重宝无疑了!”
“何止是先天至宝,恐怕还是先天至宝中万中无一的、能直接助益修行的稀世奇珍!若能得此二人效力,或是得到那莲花,我天南城的整体实力,或许真能超越灵犀城和上饶城!”
台下的文武官吏开始窃窃私语,眼中大多流露出贪婪与热切。修为的快速提升,对于任何修士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炎绥冀则是默然不语,手指依旧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眼中光芒闪烁,显然也在权衡利弊。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定下了基调:“既然如此,先派人去接触一下,表达我城主府的诚意,尝试邀请。若对方不愿,也不必强求,更不可轻易得罪。尽量展现我们的敬意便可。这等身怀异宝、福缘深厚之人,日后若真能为我所用,其价值或许胜过千军万马。即便不能,结个善缘,也好过平白树敌。”
“是!末将遵命!”那披甲武将躬身领命,缓缓退回班列之中。
与此同时,落花宗深处,一座开满奇花异草、灵气氤氲的幽静山谷中。小巧精致的凉亭内,三人围坐在石桌旁,正是大武、徐妍以及大武的爱人鸳黎。石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袅袅茶香与谷中的花香混合,沁人心脾。
徐妍轻抿一口灵茶,黛眉微蹙,开口道:“大武,玄灵门的事情,如今传闻越来越广,版本也越来越多,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连最南边的天南城主府也会得到风声。炎绥冀那个火爆脾气,一旦得知,必定会派人前来我落花宗询问详情。”
大武,这位化形大妖,此刻收敛了妖气,如同一个沉稳的中年汉子。他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天南城那边吗?若是炎绥冀问起,我们只需将玄灵门大战前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即可,不必刻意隐瞒什么。但关于楚阳的事情……”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暂且不要提及。毕竟楚阳曾在玄灵门浩然峰被迫暴露过灵药身份,我不确定当时的炎绥冀是否察觉,但此事关乎重大,还是不要冒险。天南城属于皇族势力,与延清国师关系密切,根据小春子从皇都传来的隐秘消息,延清国师很可能对楚黎的师公极焰灵君出手了,而且楚黎的失踪,极有可能也与延清国师有关。”
提到楚阳,大武粗犷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与自责。此次从大荒归来,本欲相助故人,却没想竟将楚阳弄丢了。若是如霜仙子知晓……他几乎不敢想象那位玄冰之主的反应。
徐妍看出大武的心事,轻声安慰道:“楚阳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逢凶化吉的。”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不过,我们派往各地的弟子,倒是从一群自星饶城方向游历而来的散修口中,听闻了一件事,或许……与楚阳有关。”
“什么事?”大武闻言,精神顿时一振,急切地看向徐妍。
“根据那些散修的描述,大约一个多月前,星饶城那边似乎出现了万年灵药现世的异象。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说,那气息之磅礴精纯,绝对远超寻常万年灵药,至少是十万年以上年份的‘人形灵药’,在星饶城中引起了巨大轰动,无数势力出手争夺。”徐妍仔细回忆着听来的消息,“但是,就在混乱之际,一名强大的外乡修士突然出现,召唤出一尊惊天动地的神祗法相,挡住了各方围攻。最后,那修士带着那株‘人形灵药’以及一个孩子,分别突围,钻入了星辰沙漠深处,消失不见了。”
“后来呢?”大武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徐妍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几名散修只是恰巧路过星饶城,当时还有急事在身,便匆匆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后面的具体情况,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唉……”大武深深叹了一口气,巨大的希望之后又是更深的担忧。但他眼中却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人形灵药?强大的外乡修士?孩子?这些线索组合起来,与楚阳的情况何其相似!他遥望着西方,那是炎阳国最西边、星辰沙漠所在的方向,双眼中透出一股坚定的神色:“有线索就好!有线索就好!总比大海捞针要强!无论是真是假,我都要去探个究竟!”
就在各方势力都将目光投向星辰沙漠,猜测着“人形灵药”下落之时,那片已被蚀灵鬼气彻底侵蚀、化为生命禁区的万花山脉旧址,那巨大的、缓缓旋转的紫色漩涡深处,无人敢靠近的绝地核心,却陡然发生了异变!
这一日,正值午时,天空却因那冲天邪气而显得昏暗。突然,三道极其微弱、却凝练无比的血色流光,如同濒死萤火虫的最后挣扎,猛地从那深邃如同魔眼的千里紫色漩涡最中心处,艰难地冲破粘稠如液的蚀灵鬼气,激射而出!
这三道血色流光气息衰败至极,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其飞遁的速度却快得惊人,而且轨迹飘忽,带着一种亡命奔逃的仓惶,瞬间便消失在远方的天际,方向似乎是朝着北方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且地点是在人人避之不及的绝地深处,因此并未被任何修士察觉。但那三道血色流光中蕴含的、与蚀灵鬼气同源却又有些微不同的诡异气息,却预示着,玄灵门事件的余波,或许并未真正平息,反而可能引来了更遥远、更不可测的视线……
视线再次转换,来到青松城雷家府邸深处。
一座幽静的小院,古树参天,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哀伤。房间内,药香弥漫。曾经意气风发的雷家老祖雷呈,如今仿佛苍老了数十岁,头发已然全白,独剩的右手紧紧握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孙儿雷诺的手。他的脸色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寒冰,灵识一遍又一遍地探查着雷诺体内的情况,那被周炎残忍废掉的修行根基,如同破碎的琉璃,无论如何尝试,都难以弥合。老人眼中充满了心痛、愤怒,以及深深的无力感。
一个月前,他们根据落花宗的密信,千里迢迢赶去,接回了重伤垂死的雷诺。如今,命是保住了,但道途已断,对于一个曾经天赋卓越的少年而言,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雷呈只能日夜守候,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万奎城的万氏宅邸中。万景行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其老祖万遂天,这位平日里威严沉稳的老人,此刻却在屋内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苍老的脸上满是焦灼与心痛。下方跪着一排万家子弟,以万景行的父亲万凌云为首,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已经是半个月来,老祖宗第三次将他们召到万景行的屋里罚跪了。名义上是为万景行祈祷,实则是惩罚。惩罚他们当初为了家族利益,极力逼迫万景行与炎阳国皇都某个大家族的小姐联姻,这才导致性格倔强的万景行离家出走,躲到玄灵门,甚至连万遂天亲自去劝都不肯回来。若非如此,他又怎会遭此大难,被人废去极品火灵根的修行根基?万遂天一想到孙儿醒来后,得知自己已成废人,可能会产生的绝望,心就如刀绞般疼痛。
膳食房地龙寝室的三兄弟,如今只剩下独孤灵还留在落花宗接受救治。落花宗宗主木青涵仁厚,并未放弃,一直命人全力医治独孤灵,并让宗内弟子四处打听能够修复修行根基的天地灵药。徐妍和大武倒是知道哪里可能有这种东西——大荒深处的菩提古树。徐妍当年的根基就是楚黎从菩提古树那里求来的菩提子修复的。大武更清楚菩提古树就在天眼宗内。但大荒远在亿万里之外,且不说能否安全返回,即便回去了,菩提古树那等存在,又岂会轻易赐下如此珍贵的菩提子?
大武心中明白,楚阳身上定然有菩提子,但此刻楚阳下落不明,而菩提子这等连化神修士都要疯狂的至宝,一旦消息走漏,必将引来滔天祸患。因此,他绝不能将此事告知徐妍等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能找到楚阳上。
至于膳食房的其他弟子,如葵灵、葵青、古燕等人,则都留在了落花宗,在木青涵的关照下,开始了安稳的修行生活,只是心中,都萦绕着一层对楚阳、对雷诺等人的担忧。
炎阳国皇都,国师府邸深处。
这里戒备森严,禁制重重,地下深处,更有一座阴森恐怖的水牢。牢内光线昏暗,只能听到水滴落入污浊水面的单调声响,以及粗重锁链摩擦的刺耳声音。
水牢最底层,一个特殊打造的囚室内,一名身形高大、却被无数碗口粗细、铭刻着诡异符文的黑色锁链死死锁住手脚的男子,浸泡在齐腰深的、散发着恶臭的冰寒污水之中。他周身各大要害窍穴,都被一枚枚乌黑发亮的“困龙钉”贯穿,鲜血早已凝固发黑。七窍之中,仍有未干涸的血迹,模样凄惨无比。
他低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蔽了面容,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然而,就在对面阴影中,一道黑袍身影晃动手中一个散发着幽光的铃铛时,男子猛地抬起了头!
乱发之下,露出一张饱经折磨、却依旧轮廓坚毅的脸庞。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深处却仿佛有三色火焰在顽强地燃烧、跳跃!他死死盯着对面那道黑袍身影,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沙哑而充满嘲讽的低语:
“休想……取走它……只要我不同意……你永远……别想得到……哈哈哈……”笑声虚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与疯狂。
“还在逞强!”对面的黑袍人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他再次一晃手中那诡异的铃铛。
“叮铃铃……”
铃声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那被锁住的男子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却依旧能听出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锁链哗啦作响,污水翻腾,仿佛承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刑罚。神魂被撕裂般的剧痛,让他五官扭曲,但那双眼中的三色火焰,却始终未曾熄灭。
这惨烈的一幕,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中重复上演着,无人知晓,也无人来救。只有那不屈的嘶吼和冰冷的铃声,在无尽的黑暗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