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音机稳稳当当落在小屋的地面上，周正阳的衬衫后背也湿透了。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没去管那台机器，反而几步走到陆大柱跟前，脸上那股子知识分子的矜持荡然无存，换上了一种近乎小学生讨教的真诚。
“大柱哥，我服了。你是怎么看出来底下有东西卡住的？光凭眼睛瞅？”
陆大柱被他这热乎劲儿弄得有点不自在，闷着声回了一句：“瞅是一回事，还得靠手感。你刚才扳螺丝，那机器纹丝不动，是死劲儿。我刚才一晃，那股劲儿是活的，带着一点点错位的别扭，一感觉就晓得，不是锈死了，是底下有东西跟它较着劲。”
“手感……”周正阳嘴里反复琢磨着这个词，眼睛里全是光，他绕回机器旁，学着陆大柱的样子蹲下，伸手在底座摸索，脸上是全然的困惑和着迷，“这手感……书上可真没有。大柱哥，这活儿……”
李小翠看在眼里，适时地开了口：“周技术员，既然搬进来了，你先帮忙看看电路吧，我去烧点水。大柱哥，你也别急着走，喝口水再回去。”
她三言两语支开了周正阳，让他一头扎进了播音机的后盖里。
不一会儿，李小翠端着一个豁口的老瓷碗从屋里出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一股甜中带辣的香气飘散开。她把碗递到陆大柱面前。
陆大柱那双刚使过蛮力的大手，此刻捧着那温热的瓷碗，竟有些无措，热气熏得他脸庞发烫。他低头想喝，又觉得太急，只能那么捧着。
“大柱哥，”李小翠轻声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昨天……是故意拿话激你，瞧不起你？”
陆大柱心里猛地一跳，手里的碗都晃了一下，他急忙摇头，嘴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李小翠忽然就笑了，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我娘昨天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不懂，我懂。”她看着陆大柱那张紧张得发红的脸，声音放得更柔了些，“我一直记着呢。上小学那会儿，村里的大孩子欺负我，拿小石子砸我。是你，一句话不说就冲过来，张开胳膊把我护在后头，石子全砸你背上了。你那时候个子就比别人高一大截。”
陈年旧事被翻出来，陆大柱的脸更红了，他没想到她还记得。
“从那时候起，我就晓得，你最厉害。不是因为你天生就有那么大力气，是因为你肯用你的力气去护着人，那才是真本事。”
李小翠的话，一点点地渗进陆大柱心里，把他这些天积攒的那些疙疙瘩瘩的委屈和憋闷，全都泡软了，化开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现在你更厉害了。你的手感，你的经验，是周技术员在大学课堂里一辈子都学不到的宝贝。我不是想让你变成他那样的人。”
李小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是盼着，你这身谁也比不上的‘宝贝’，能配上个好‘脑子’。不是让你去学那些公式图纸，是让你自个儿信自个儿的脑子，信你这双手，让你成为一个谁也替不了的陆大柱。”
这一番话，冲垮了陆大柱心里最后那点自卑和拧巴。他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那双捧着碗的大手微微发抖，最后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小翠看他那样子，又笑了，那笑意里，全是欣慰。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她真正关心的问题。
“所以，你跟周技术员那个研发小组，到底捣鼓得怎么样了？跟我说说，你的那个‘定性’，到底是咋回事呗？”
陆大柱愣住了。这个问题，要是昨天问，他肯定憋得满脸通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现在，他看着李小翠那双亮晶晶的、满是信任的眼睛，那些原本觉得土得掉渣、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忽然就在脑子里变得条理分明。
他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红糖水，那股热流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也烧掉了他最后一点怯意。
“其实……就是个笨法子。”他第一次这样充满底气地，把他那套“文火锁香”的绝活讲给心上人听。“山楂这东西，得先用文火慢慢烤，把它的香味‘哄’出来。火大了，味就焦了；火小了，味出不来。等闻到那股熟透了的果子香，就算成了。这一步，就是‘定性’，把山楂最好的味道给锁死在里头。然后再交给周正阳，用他的机器把水分快速烘干，那是‘定量’。我负责让它好吃，他负责让它能放得久。”
他说得不快，但每个字都砸得结结实实，再没有了之前的半点含糊和泄气。
话音刚落，小屋里，周正阳的脑袋猛地从机器后头探了出来，鼻尖上还蹭了一块黑灰。
“定性？定量？大柱哥，你这总结得比我大学教授都精辟！这不就是……不就是质控和量产标准化吗！我的天，高手在民间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陆大柱就第一个到了作坊。他没去角落里闷头干活，而是径直推开了那间充当研发室的库房大门。
周正阳果然在。
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正对着一堆图纸和数据抓狂。脚边散落着好几片烤得焦黑的山楂片，那件标志性的的确良衬衫袖子高高卷起，沾了好几块黑灰，眼镜都歪了。
“不对，不对！热解反应的起始温度是六十五度，升温曲线我也控制了，为什么就是不行！”周正阳看见他，声音都嘶哑了，一把将笔记本推到他跟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曲线，“大柱哥，我昨晚熬了一宿，按照记录的温度和时间，烤出来的东西要么是生的，要么就是一堆炭！你说的那个‘手感’，还有‘闻味儿’，这到底是什么玄学？”
“不是玄学。”陆大柱把手里拎着的一小袋木炭往地上一放，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这东西，光靠纸和笔，是想不出来的。”
他蹲下身，没再多说一个字，利落地生起了那盆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