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铁血镇压的余威,混合着尸骸焚烧的焦臭,在暴雨洗刷后的营地中沉淀下来,化作一层更厚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新军士兵沉默地清理着封锁线前的狼藉,泥水中凝固的暗红与倒伏的身影,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的,除了那挥之不去的焦糊肉味,更有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弦音,在士兵与幸存灾民之间嘶嘶作响。羽林军的弓弩依旧半张,冰冷的箭镞在稀薄的雨雾中反射着尸场跳动的火光,警惕着任何一丝死灰复燃的骚动。那些失去亲人的目光,从最初的疯狂与仇恨,渐渐沉入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绝望深渊。
**格物区棚屋。**
泥炉上的陶罐早已冷透,炉膛里最后一点柴火余烬散发出微弱的红光。棚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湿柴燃烧后的烟熏气。墨衡躺在稍显干燥的草垫上,呼吸微弱而急促,脸颊凹陷,颧骨烧得通红,干裂的嘴唇间或翕动,吐出含混不清的呓语。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的枯木,只有眉宇间偶尔因伤口的灼痛而蹙紧的纹路,证明着生命仍在顽强地与高烧和感染搏斗。
小七和几个学徒围在角落那具简陋的竹管模型旁。模型末端,瓦罐里的滴水声依旧清脆、执着,一滴,又一滴,敲打着棚内压抑的寂静。这微弱的声音,是此刻唯一鲜活的希望之音。
“虹吸…虹吸…”小七喃喃重复着墨衡昏迷前提到的词,粗糙的手指反复描摹着木板上那条向下深探、再猛然转折向上的炭笔线条。他抬头看向模型,又低头看看图纸,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困惑交织的光芒。“师傅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把管子埋得够深,深到地底那股水脉的源头之下,另一头抬得够高,水…水自己就能爬上来?像…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下面推?”
“听起来像仙法…”一个年轻的学徒咂舌,脸上既有敬畏也有难以置信,“不用风车,不用人力,水自己翻山?这…这真的能成?”
“仙发个屁!”另一个年长些的学徒啐了一口,眼中却满是热切,“这是师傅摸透了地脉水性的道理!就像那竹管模型,水从高处往低处流是天理,可只要管子够长,位置摆对了,低处的水也能被吸到高处去!师傅这图,是把这道理用在了后山的大水脉上!”
“对!就是这个理!”小七猛地一拍大腿,指着图纸上那个关键的转折点,“这里,就是那‘看不见的手’发力的地方!关键是要找到后山那个最低洼、水脉最旺的点,往下深挖,把管子埋下去!另一头抬到我们营地的高处,水自然就上来了!”
棚内学徒们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连日来的绝望被这清晰可行的蓝图驱散了大半。他们围拢着图纸,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如何选点、如何挖掘、如何连接竹管等细节,声音虽刻意压低,却充满了久违的活力。
阿林蹲在冰冷的泥炉边,背对着热烈讨论的众人,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灰烬。他耳朵竖着,将小七他们对新图纸的分析、对虹吸原理的惊叹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一股难以抑制的贪婪和急迫感在他心底翻腾。这张新图纸的价值,远超之前那张只标记井位的旧图!这是能真正解决营地水源困境、甚至可能改变整个灾情的核心秘法!必须尽快送出去!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小七放在旁边草垫上的那块新图纸木板,又瞄向自己藏在角落破油布包裹里的旧图纸。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新图必须带走,但旧图也不能留下,否则细作身份很可能暴露!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惯常的憨厚和关切,站起身。
“师傅嘴唇都干裂了,我去弄点温水来润润。”他声音不大,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边说边朝角落的水桶走去。动作自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走到水桶边,舀起半瓢冷水,又慢腾腾地从泥炉旁拿起那个早已冷透的陶罐,假装要将冷水兑温。就在他弯腰,身体完全挡住水桶和众人视线的一刹那,他那只左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闪电般探出!
目标不是水瓢,而是草垫上那块新图纸木板!
指尖触碰到粗糙木板的瞬间,他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没有半分犹豫,他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迅捷,将木板猛地抽起,同时右手看似随意地将破油布包裹往怀里一带,包裹里那块折叠好的旧图纸立刻滑入怀中。左手的新图纸则被他用包裹的油布边角飞快地卷住、掩盖!
整个过程在弯腰舀水的动作掩护下完成,快得只在昏暗的光线中留下模糊的残影。当他直起身,将水瓢里的冷水倒入陶罐,再端着陶罐走向墨衡时,脸上依旧是那份老实巴交的担忧。
“小七哥,水来了,温的。”他将陶罐递过去。
小七的心思全在图纸和昏迷的师傅身上,下意识接过陶罐,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墨衡身上,用布巾蘸着水,小心地擦拭师傅干裂的嘴唇。
阿林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颈渗出细密的冷汗,但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他退到角落阴影里,感觉怀中那两块紧贴着身体的木板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成了!最重要的新图纸到手了!必须立刻找机会传递出去!
棚外,风雨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低沉压抑的喧嚣,却如同暗流般在营地各处涌动、汇聚。那是无数窃窃私语,是绝望的诅咒,是恐惧的蔓延,被有心人刻意引导着,在营地的断壁残垣间滋生、发酵。
---
**御帐。**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尸焦味与艾草烟熏的气息在帐内胶着,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肺腑。王承恩如同枯树般伫立在御榻旁,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在赵琰脸上。那张年轻的面庞此刻苍白如纸,颧骨因高烧而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紫色。每一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老太监紧绷欲断的心弦。赵琰的生命之火,在鼠毒与高烧的双重煎熬下,已摇摇欲坠。
“呃…咳…”
一声微弱到极致的呛咳从赵琰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的腥气。他紧阖的眼睑下,眼球似乎在剧烈地转动,仿佛在与某个无形的梦魇搏斗。
就在这瞬间,王承恩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赵琰紧握在锦被外、那只缠着染血绷带的手,猛地痉挛般抽动了一下!紧接着,一片诡异的、幽蓝色的光晕,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在赵琰眉心上方寸许的虚空中!
那光晕起初只有铜钱大小,边缘模糊不清,如同水中的油渍般微微荡漾。但眨眼间,它猛地扩散开来,迅速拉伸、变形,化作一面半透明的、悬浮在空中的“镜子”!
镜面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细微跳动的蓝色光点构成。镜中,没有映照出任何现实的景象,只有一片深邃、冰冷、令人心悸的漆黑虚空!虚空中,缓缓浮现出几行刺目的、仿佛由凝固血液写成的诡异文字:
> 【终极兑换协议】
> 【物品:鼠疫耶尔森菌抗体(宿主专用)】
> 【国运点数:-5000】
> 【兑换时限:23:59:59… 23:59:58…】
> 冰冷的倒计时数字在血字下方无情跳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腐朽气息,随着这“镜面”的出现弥漫开来。那气息冰冷、粘稠,带着一种超越时间的死寂,瞬间压过了帐内的尸臭与药味,直刺王承恩的灵魂深处!他枯瘦的身躯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悚然!这东西…这东西绝非人间之物!它缠绕着陛下?!那“国运点数”…那“-5000”的代价…是什么?!
“嗬…嗬…”
赵琰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急促喘息,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悬浮的蓝色“镜面”也随之剧烈波动,镜中那片死寂的黑暗虚空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扭曲、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旋涡!旋涡深处,隐约可见无数破碎的景象在疯狂闪烁:崩塌的巨殿燃着天火,扭曲的金属巨兽在血海中沉浮,堆积如山的枯骨被黄沙掩埋……那是文明的残骸!是毁灭的图景!
一股冰冷、漠然、毫无人类情感的意念,如同亿万根冰针,狠狠刺入赵琰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兑换抗体,清除鼠毒。支付国运,缩短文明周期三百年。接受?拒绝?】
这意念并非声音,而是直接在灵魂层面响起的宣告,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那“缩短文明周期三百年”的字眼,每一个都重若万钧,带着一种俯瞰蝼蚁、操纵时光的恐怖威能!
“不…!” 一声嘶哑、微弱、却蕴含着无尽痛苦与愤怒的咆哮,在赵琰的意识之海中炸响!那是他帝王意志最后的、也是最顽强的抵抗!他“看”到了那旋涡中闪过的毁灭景象,那崩塌的巨殿,那血海中的钢铁残骸!那是他赵氏的江山?还是更遥远未来的崩塌?他无法理解“文明周期”的全部含义,但“缩短三百年”所代表的巨大代价,以及那股漠视一切的冰冷意志,激起了他灵魂深处最本能的、最激烈的抗拒!
他不要做这鬼东西的傀儡!不要用他看不见摸不着、却必然惨重到无法想象的代价,去换取苟延残喘!
【拒绝无效。代价已标注。最终倒计时:23:59:35…34…33…】
那冰冷的意念毫无波澜,倒计时的跳动如同丧钟的鼓点,敲打在赵琰每一寸濒临溃散的意识上。
剧烈的抗拒引发了更凶猛的反噬。赵琰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离水的鱼,又重重砸回榻上!“噗!”一口黑红色的、带着腥臭异味的淤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落在明黄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陛下——!”王承恩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那诡异的蓝光,扑到榻前,枯瘦的手颤抖着去擦拭赵琰嘴角的血迹。那血,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墨绿荧光!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东厂掌刑千户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连滚带爬地扑入帐中,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惊惶和难以置信:“禀…禀督公!出…出大事了!江南…江南八百里急递!还有…还有京城留守的密报!周廷儒…周廷儒那个老匹夫…他…他抛出了一份‘先帝遗诏’!”
王承恩擦拭血迹的手猛地顿住,如同被冰封。他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死死盯在那千户脸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说…清楚!”
那千户被王承恩眼中那择人而噬的寒光吓得浑身一哆嗦,伏在地上,语速极快却又无比清晰地禀报:“遗诏…说是先帝临终前秘密所立!由…由早已殉葬的刘公公贴身收藏,辗转落入周廷儒手中!诏书言…言陛下当年得位…得位不正!是矫诏篡逆!才…才触怒上天,降下此等大疫!如今…如今诏书内容已在江南士林疯传!京中…京中已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刘文炳、翰林院侍讲学士陈瑜、礼科给事中吴德清等六名言官,联名上疏…要求…要求陛下…下诏罪己!退位…退位以谢天下!”
“轰隆!”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王承恩脑中炸开!他佝偻的身躯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周廷儒!好毒辣的手段!好狠绝的时机!趁着陛下垂危、营地大乱、人心惶惶之际,抛出这伪造的遗诏,直指皇权根基!这已不是简单的政争,这是要掘大胤江山的根!要引动天下大乱!
“罪己?退位?”王承恩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每一个字都淬着滔天的杀意和刻骨的冰寒,“好!好一个清流领袖!好一群忠君爱国的言官!”
他猛地看向御榻上气息奄奄、嘴角还残留着黑血的赵琰,又看向那悬浮在陛下眉心、依旧在无声跳动着冰冷倒计时的诡异蓝色光幕。内忧外患,毒蛇噬心!陛下的性命在倒计时中流逝,大胤的江山在伪诏的阴霾下摇摇欲坠!
老太监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最后一丝悲悯与犹豫被彻底焚尽,只剩下最纯粹、最凛冽的黑暗风暴在凝聚。他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深深抠进了沉香木念珠的缝隙里,几乎要将坚硬的木珠捏碎!
“传…咱家令…”王承恩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比刚才的尖啸更令人毛骨悚然,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动用…所有‘暗桩’…不惜一切代价…给杂家查!查那伪诏的每一个字出自何人手笔!查周廷儒此刻藏身的鼠穴!查那六个跳梁小丑…背后还站着谁!查!”
“遵…遵命!”掌刑千户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怖杀意,汗出如浆,连滚爬爬地退出御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和阴谋的喧嚣。
王承恩缓缓转回身,目光重新落回赵琰脸上,落回那悬浮的、倒映着文明废墟的蓝色光幕上。他佝偻的腰背,在摇曳的烛火与诡异蓝光的交织下,缓缓地、异常艰难地挺直了一些。如同一柄饱经风霜、锈迹斑斑却即将出鞘饮血的古剑。
“陛下…”他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对着昏迷的帝王,也对着那冰冷的蓝色光幕,“老奴…还没死呢…这大胤的天…塌不下来!谁想动…老奴就送谁…去跟那些烧成灰的尸首作伴!”
他枯瘦的手指,不再擦拭血迹,而是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决绝,虚虚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向赵琰眉心那片悬浮的、倒映着毁灭旋涡的幽蓝光芒!仿佛要以这血肉之躯,去触碰那非人的规则,去撼动那冰冷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