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鞭,抽打在废弃窑场坍塌的土壁上,发出沉闷的呜咽。泥浆在断壁残垣间肆意流淌,汇聚成浑浊的小潭。空气里弥漫着湿土、朽木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是前几日鼠群啃噬窑口残留的油毡布留下的痕迹。
戚光高大的身躯紧贴着一段半塌的窑壁,雨水顺着他冷硬的铁甲边缘淌下,汇入脚底的泥泞。他如同一块浸透了寒水的礁石,纹丝不动,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雨幕,死死盯着前方几十步外、那座几乎被泥石流掩埋了大半的破败窑洞。
“将军,确认了。”一个身披蓑衣、浑身泥水的斥候无声地滑到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寒意,“洞口有新鲜脚印,入内半尺便消失,但泥水渗入的方向不对,深处必有空腔!洞顶有极细的通风孔,被枯草遮掩,若非老陈鼻子灵,嗅到一丝灯油烟气,绝难发现!”
戚光下颌绷紧,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粗糙的手指,正捻着一小块深青色、被泥水浸泡得有些发硬但依旧能看出上等质地的锦缎碎片。这是在窑洞口一丛被踩踏过的荆棘上发现的,那特殊的云纹暗绣,与周廷儒前几日在安抚使行辕所穿官服内衬,分毫不差!
这老狐狸,果然藏在这里!狡兔三窟,竟选了这么个被鼠祸摧毁、人畜绝迹的废窑!
“鼠群有异动吗?”戚光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目光扫过窑洞周围在泥水中时隐时现的、密密麻麻的鼠爪印痕。
“暂时没有大规模聚集。”斥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但小的们感觉…有‘东西’在暗处盯着,那感觉…瘆得慌。”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显然是想起了那些赤红疯狂的眼睛。
戚光眼神更冷。冯远,那条毒蛇,必然也盘踞在附近!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果断下令:“甲队,封死所有可见通风口!乙队,强弩上弦,封堵洞口!丙队,随我入洞!遇反抗,格杀勿论!记住,周廷儒,要活的!他身上有解药!洞内若有不明之物,先以火油烧之!”
“得令!” 低沉的应和声在雨声中散开,如同猛兽出击前的低吼。
“轰!”
包裹了浸油破布的重锤狠狠撞在看似被泥石堵塞的窑洞口。一声闷响,看似严实的泥石封堵轰然向内塌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黝黑洞口!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劣质灯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的怪风,猛地从洞内倒灌出来!
“进!” 戚光低喝一声,反手拔出腰间的精钢佩刀,那刀身即使在昏暗的雨天下也泛着幽冷的寒光。他第一个矮身,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丙队的精锐新军紧随其后,如同沉默的黑色激流涌入黑暗。
洞内远比外面看到的要深。脚下是湿滑黏腻的烂泥,混杂着破碎的瓦砾和不知名的动物骨骸。洞壁残留着粗糙的开凿痕迹,显然是利用天然洞穴又进行了人工拓展。洞顶很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几盏挂在壁上的油灯灯芯被灌入的冷风吹得疯狂摇曳,投射下鬼魅般跳跃的光影。
“小心脚下!” 有人低呼。前方地面赫然散落着几具扭曲的尸体!看装束是普通流民,但死状极其诡异,全身发黑溃烂,尤其脖颈处,有着深可见骨的、仿佛被无数细小利齿啃噬过的恐怖伤口,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绿色。尸体周围,散落着几块啃了一半的、带着牙印的粗粝麸饼。
“是鼠毒…还有…饿疯了自己人…” 一个见惯了战场惨烈的新军士兵也忍不住喉头滚动,声音发涩。显然,这里是周廷儒的临时据点,这些人要么是看守,要么是被诱骗来的苦力,最终都成了鼠疫和饥饿的牺牲品,甚至可能…成了同类的口粮。
戚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冷冷地扫过尸体,刀尖指向洞内深处:“继续!保持间距!”
队伍在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恐惧中艰难推进。洞道蜿蜒向下,越走越深,湿气也越重,空气中那股混杂的怪味更加浓烈,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汗酸和墨汁气味。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械弹动声,在死寂的洞穴中如同惊雷!
“将军小心!” 戚光身后的亲卫队长反应快如闪电,猛地将戚光向侧面一推!同时自己合身扑上!
“嗤嗤嗤——!”
三道乌黑的寒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洞壁一个极其隐蔽的孔洞中激射而出!一支擦着戚光的铁甲肩甲带出一溜火花,另外两支,狠狠钉入了扑过来的亲卫队长胸膛!那箭头显然是淬了剧毒,中箭处瞬间泛起乌黑!
“呃啊!” 亲卫队长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壮硕的身体便软软栽倒,脸上迅速蒙上一层死灰。
“老赵!” 旁边士兵目眦欲裂。
“闭嘴!” 戚光的声音如同寒冰,他一把扶住倒下的亲卫队长,手指迅速探向颈侧,触手一片冰冷,脉搏已停!那双曾经在战场上为他挡过刀箭的眼睛,此刻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焦急。戚光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猛地合上了部下的双眼。他缓缓站起身,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前方幽暗的洞穴深处,那里仿佛盘踞着一条无形的毒蛇。
“周、廷、儒!” 这三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带着滔天的恨意和血腥味。他不再顾忌声响,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刮骨的寒风:“烧!给老子把前面的路,烧出来!”
“哗啦!” 士兵们毫不犹豫地将随身携带的皮囊打开,刺鼻的火油泼向前方的地面和洞壁。
“呼——!”
一支火把扔下,幽蓝的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油渍,瞬间将前方十几步的洞穴照得亮如白昼!火焰噼啪作响,烧灼着潮湿的洞壁,发出滋滋的声音,也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和潜藏的杀机。火光映照着戚光铁铸般的侧脸,也映照着洞壁上那些被火焰逼得四散逃窜、发出吱吱尖鸣的硕大黑影——那是被火焰惊扰的巢鼠。
借着火光,前方洞穴尽头,一个稍显开阔的、人工开凿痕迹更明显的空间显露出来。一张粗糙的石桌,一把歪倒的椅子,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瓷片和纸张的灰烬。显然,人刚撤离不久!
“搜!掘地三尺!” 戚光的声音冷硬如铁。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用刀鞘、枪杆敲打着每一寸地面和洞壁。
“将军!这里!” 一名士兵在石桌下方一块看似平整的地面反复敲击后,终于听出了空洞的回音。他抽出腰间的短匕,小心地撬开一块活动的石板。下面是一个不大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长木匣!
戚光的心猛地一跳。他大步上前,亲自弯腰取出木匣。油布解开,露出一个紫檀木的匣子,匣面没有任何雕饰,却透着一股内敛的贵重。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用力,打开了匣盖。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珍宝,只有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用上等宣纸写就的信函。最上面一封的信封上,一行熟悉的、力透纸背的馆阁体小楷,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戚光的眼底:
> 江南道按察使司 王讳道远 亲启
> 内详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极其简练的篆体私印——**“守拙”**!
周廷儒的号!
戚光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不住的、火山喷发般的怒火!他猛地抽出最上面那封信,展开。
信纸上的字迹从容不迫,条理清晰,内容却字字诛心,句句噬骨:
> **“……京畿疫氛日炽,此诚天厌伪朝之兆也。赵琰小儿,悖逆祖制,信用佞幸,苛待士林,更兼穷兵黩武,致使天降灾疠,万民倒悬。其得位不正,已失天心,今复失德至此,神器更易,正其时也!”**
> **“……江南乃国家财赋根本,士绅之望所系。道远兄当联络志士,密整武备。待京畿鼠疫耗尽其残兵,伪帝暴毙(或可促其速死),则江南义旗一举,天下必景从!”**
> **“……新主之选,当以年幼仁厚者为上。临江王嫡孙,年方七龄,性情温良,可为守成之主。其母族微贱,易为掌控。待幼主登基,兄等即为定鼎元勋,何愁新法不废,旧制不彰?江南膏腴之地,永为吾辈根基!”**
> **“……北方疫区,已成死地。流民暴虐,鼠群横行,实乃天赐屏障。可遣死士,混入流民,或引鼠群,或散疫毒,务必阻绝南北,令伪朝最后一滴血,流尽于此!切切!”**
冰冷的信纸在戚光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混杂着暴怒、恶心和彻骨寒意的血气直冲顶门!
拥立幼主!割据江南!引鼠散毒!阻绝南北!让整个京畿疫区,连同皇帝和所有挣扎求生的人,一起成为他们复辟旧制、重掌权柄的祭品和屏障!
“好一个清流领袖!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守拙’先生!” 戚光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冰凌。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周廷儒跑了,但他跑不远!带上这些信,立刻回营!呈报陛下!封锁消息,但有泄露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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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格物区那风雨飘摇的棚子下。
微弱的灯火在门缝灌入的冷风中艰难地摇曳着,映照着几张紧张而疲惫的年轻脸庞。棚子中央,一个由粗糙木架搭起的高台上,摆放着一个同样简陋却结构清晰的模型——几根打通竹节的长竹竿深深插入下方一个象征深井的瓦罐,另一端则连接着一个架在高处的木桶。
墨衡枯瘦如柴、沾满泥污和炭灰的手指,正异常稳定地搭在一根主竹管的连接处。他双眼紧闭,额头滚烫,脸颊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雨水顺着顶棚的缝隙滴落,打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肩膀上,浸湿了胡乱包扎的伤处,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和钻心的疼痛。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喉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眼前是永恒的、黏稠的黑暗,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但他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指尖那细微的触感上。竹管的连接…密封…高度差…
“小七…”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最后…最后一段…接口…桐油…麻线…缠紧…不能漏一丝气…”
“是…师傅!” 小七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紧张,他双手颤抖却异常小心地用浸透桐油的麻线,一圈又一圈地紧紧缠绕着两根竹管的接缝。旁边另一个学徒死死按住接口下方,还有一个学徒拼命护着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微弱的光芒在墨衡摸索的手指上跳动。
棚外,鼠群的尖啸声浪如同黑色的潮汐,一阵紧似一阵,疯狂地拍打着简陋的棚壁。那声音充满了嗜血的疯狂和毁灭的意志,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这脆弱的屏障,将棚内的一切撕得粉碎!学徒们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地望向那被顶得簌簌作响的草帘和木板。
“别…别管外面!” 墨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专注,“心…在手上!气…在管中!”
他摸索着,终于确认了最后一段接口的密封。然后,他那双因高烧和剧痛而布满冷汗的手,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放在了那个象征深井的瓦罐边缘。罐里盛着浑浊的泥水。
“引…水…” 他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字。
小七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一个用半个葫芦做成的水瓢,舀起一瓢浑浊的水,小心翼翼地倒入那代表深井的瓦罐中。水声汩汩,在死寂的棚内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那连接高处的竹管出口。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棚外鼠群的嘶鸣和风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一秒…两秒…
就在绝望即将再次攫住众人的瞬间——
“咕噜…”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泡声,从竹管深处传来!
紧接着,一股极其纤细、却无比清澈的水流,如同初生的溪涧,带着细微的汩汩声,顽强地、持续地从那高高架起的竹管出口,流了出来!
水流不大,却异常稳定,滴落在下方象征蓄水池的木盆里,发出清脆悦耳的“滴答”声。那声音,如同黑暗中最纯净的乐章!
“出…出水了!师傅!出水了!是清水!好清的水!” 小七第一个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狂喜而变调,眼泪和鼻涕瞬间糊了满脸。其他学徒也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几乎忘记了棚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鼠啸!
“地脉…地脉之力…” 墨衡布满泥污和炭灰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近乎孩子般的、纯粹的笑容。他那双空洞的、失去焦距的眼睛,仿佛在这一刻穿透了永恒的黑暗,看到了那无形的大地呼吸,看到了水流在看不见的管道中奔涌。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连日来积压的疲惫、伤痛和高烧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袭来,他摇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师傅!” 小七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触手一片滚烫!墨衡已然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口中却还在无意识地呢喃着:“…虹吸…密封…高度…差…水…水自低处来…亦可登高…”
学徒们手忙脚乱地将墨衡安置在角落相对干燥的草堆上,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棚内弥漫着成功带来的短暂喜悦和对师父病情的深切忧虑。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名叫阿林的年轻学徒,此刻正缩在人群后方最阴暗的角落里。他脸上也带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激动和担忧,但那双低垂的眼睛深处,却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光。他借着帮小七递湿布的动作,身体极其隐蔽地蹭过那张还摊开在地上的、画着深井位置、管道走向和坡度标记的简陋木板图纸。他的指尖,仿佛不经意地在那代表后山坡度最佳挖井点的标记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将那个位置死死刻入脑海。做完这一切,他迅速低下头,继续扮演着那个因师傅倒下而忧心忡忡的普通学徒。
棚外,鼠群的嘶鸣似乎更加疯狂了,赤红的眼睛在黑暗中连成一片汹涌的鬼火之海,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棚壁,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希望的诞生,要将这缕微光彻底扑灭在黑暗之中。
而远方的营地边缘,戚光正带着那匣足以颠覆江山的密信和一身凛冽的杀气,顶着瓢泼大雨,策马向着营地中心,向着那风暴的核心——皇帝的御帐——疾驰而去。他怀中那叠冰冷的信笺,如同蛰伏在腐土最深处的毒芽,正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悄然滋长着更为致命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