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仿佛天河决堤,狠狠砸在临时搭建的格物区顶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泥水顺着草帘的缝隙肆意流淌,在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鼠臊气。
墨衡蜷缩在角落一张简陋的木架旁,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浸透了肩头胡乱包扎的伤处,那下面的皮肉早已被鼠毒侵蚀得发黑溃烂,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神经,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最致命的是,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黏稠的黑暗——冯远的毒爪彻底夺去了他的光明。冰冷的雨水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刺向他因高烧而滚烫的身体,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他枯瘦如柴、遍布老茧和新鲜伤口的手指,却异常稳定地在一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的粗糙木板上摸索着。木板上,是他仅凭记忆和触觉,用烧焦的木炭艰难勾勒出的风力水车结构图。线条歪斜、深浅不一,却凝聚着他全部的心血和对一线生机的渴望。
“咳…咳咳…” 墨衡压抑地咳了几声,喉头泛起浓重的血腥味。他摸索着图纸上的关键节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小七…左…左数第三根立轴…榫卯…松了…拿…拿韧木楔子…浸透桐油…敲实…”
“是…是,师傅!” 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年声音在他旁边响起,是学徒小七。他手忙脚乱地在旁边一堆被雨水打湿的工具和零碎木料里翻找,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混在一起往下淌。旁边还有两个年纪更小的学徒,一个死死按着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的顶棚草帘,另一个则拼命护着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微弱的光芒在狂风雨幕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昏黄,映照着墨衡摸索图纸的手,也映照着木板上那个刚刚被暴力破坏的、只有巴掌大小的风力水车模型。
那模型本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原型,是墨衡耗尽心力、口述指导学徒们一点点做出来的。可现在,它被砸得支离破碎。关键的传动齿轮被硬生生掰断,扇叶扭曲变形,精心打磨的轴承散落一地,浸泡在泥水里。破坏发生在昨夜混乱的高潮,鼠群冲击、暴乱喧嚣,没人看清是谁下的黑手。但墨衡心里明白,这绝非意外。
“师傅…齿轮…齿轮断口是新的!是被人用铁器硬生生撬断的!” 小七找到了断裂的齿轮,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手指颤抖地摸着那清晰的金属刮痕。
墨衡布满污垢的手指,也精准地摸到了断口处那冰冷的、锐利的茬口。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倾盆的冷雨更甚,瞬间攫住了他。不是老鼠,是人心!是那些躲在暗处的毒蛇,连这最后的、笨拙的、试图从风里抢一点水气的微光也要掐灭!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压下心头的怒火和绝望。不能乱!图纸还在!念头还在!
“找…找替代!” 墨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压过风雨的咆哮:“硬木…硬木削!用…用火烤弯定型!快!”
小七被师傅语气里的狠劲震住,慌忙应声,和另一个学徒扑向角落里还算干燥的几块硬木料。削砍声、在微弱灯火下烤木头的噼啪声,混杂着风雨声和远处隔离区隐约传来的痛苦呻吟,交织成一曲绝望与挣扎的悲歌。
墨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再次回到图纸上,沿着记忆中的水车结构,一点一点地“看”下去。风力…风力…他所有的设计都基于捕捉那虚无缥缈的风。可眼下,营地四周被鼠群和绝望围困,哪里去找稳定强劲的风?就算造出来,在这连绵暴雨里,又能汲起多少水?杯水车薪!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图纸上那些精心设计的扇叶角度、齿轮咬合比,此刻在绝对的“无风”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枯瘦的手指停在图纸中央,那个代表核心转轴的位置,指尖下的木板纹路仿佛变成了嘲讽的旋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瞬间——
“哗啦!”
一股汹涌的泥水,不知从哪个被鼠爪扒松的棚子缝隙猛地灌了进来,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狠狠撞在墨衡的腿弯处!
“呃!” 剧痛和猝不及防的冲击让他闷哼一声,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扑倒!
“师傅!” 小七惊恐的尖叫被风雨声吞没大半。
墨衡重重摔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肮脏的泥水呛入口鼻。左臂伤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似乎都因为剧痛而扭曲旋转。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掌却按在了一小片漂浮在水洼里的东西上。
那是一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芦苇空管,不知是从哪个病患喝药后丢弃的角落里被冲刷过来的。
墨衡的手指下意识地捏住了这根小小的、中空的芦苇管。
一个画面,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沌绝望的脑海!
那是很多天前,在隔离区最混乱的时候。他摸索着去给一个高烧脱水、咽喉肿胀、连水都咽不下去的小女孩喂药。情急之下,他让学徒找来一根干净的芦管,一头轻轻插进女孩嘴里,另一头放在药碗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芦管的另一端…
一股微弱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液体,顺着芦管被吸了上来,缓缓流入了女孩干裂的口中。
虹吸!
一个最简单、最原始、却被他那追求复杂机械结构的大脑完全忽略的原理!
不需要风!不需要复杂的齿轮和扇叶!只需要一个高度差!水会自己从高处流向低处,只要有管道连接!就像…就像这根小小的芦管!
“地…地脉之力!” 墨衡猛地从泥水里抬起头,布满泥浆的脸上,那双空洞的、早已失去焦距的眼睛,竟在这一刻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穿透黑暗的光芒!他沾满泥水的手指,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疯狂地摸索、划动!
“小七!拿板来!快!” 他的声音嘶哑而亢奋,带着一种绝境逢生的颤抖。
小七被师傅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住了,手忙脚乱地抓起一块还算干净的木板递过去。墨衡一把夺过,手指如同灌注了生命,在木板上疾速勾勒!不再是复杂的扇叶和齿轮,而是一条条代表管道的线条,一个代表深井的圆圈,一个代表高处蓄水池的方框!
“挖…深井!越深越好!取…取地底阴凉净水!” 墨衡一边划,一边急促地口述,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用…用打通竹节的长竹!或用…用烧制的陶管!连…连接深井与高处蓄水池!”
他手指猛地从代表深井的圆圈划向代表蓄水池的方框,力道之大,几乎要在木板上刻出凹痕:“水…水自低处来!顺管…入高池!无需外力!此乃…此乃大地呼吸!地龙引水!”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仿佛那失明的双眼中,正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全新的、摆脱了风力桎梏的汲水蓝图。管道如何连接才能减少阻力?如何利用营地现有的坡度制造高度差?如何防止鼠类啃噬竹管?一个个念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师傅…这…这真能行?” 小七看着木板上那简单到近乎简陋的线条,再想想之前那个精巧却脆弱的风力模型,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虑,“不用风车,不用轮子…水…水自己就能爬上去?”
“能!” 墨衡斩钉截铁,声音里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确信,“水往低处流,是常理!然…然天地有衡!低处之水,亦能借势登高!只要…只要管道密闭,出口低于入口水面!” 他猛地指向一个方向,那是营地靠近后山缓坡的位置,“那里!坡度足够!挖深井!建高池!”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猛地掀开了顶棚边缘一片加固不足的草帘,冰冷的暴雨如同鞭子般抽打进来,瞬间浇熄了那盏本就摇曳欲灭的油灯!
黑暗!彻底的黑暗降临!
“灯!灯灭了!” 小七惊恐地叫道。
然而,在令人窒息的漆黑和狂躁的风雨声中,墨衡摸索图纸和木板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停顿,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稳定。他仿佛已完全融入这片黑暗,指尖就是他的眼睛,那简陋的线条就是照亮未来的唯一火种。
“怕什么!” 墨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力量,“心中有图!手中有尺!这地龙引水之车…咳…必…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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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跳跃的火把光芒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将艾德里安高大的身影和三个孩子瘦小的躯体投在帐壁上,拉扯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草席旁那道用油脂和碎布点燃的火线,散发着焦臭的气味,勉强构筑起一道抵御黑暗和鼠群觊觎的光热屏障。帐帘外,风雨声、士兵驱赶鼠群的呼喝声、远处灾民压抑的啜泣声,交织成一片沉重而混乱的背景音。
小石头躺在草席上,小小的胸膛依旧像个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哮鸣,青紫色的嘴唇艰难地翕张着。艾德里安刚刚给他灌下用土艾叶泡出的浑浊药汤,此刻正用沾了凉水的布巾反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胸口,试图带走一丝灼热。另一个男孩蜷缩在角落,身体还在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最令人揪心的是小莲,她瘦小的身体在薄薄的破布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眼睑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证明那丝微弱的生命之火还在风中挣扎。
“艾…艾先生…” 守在帐口、负责照看火堆和瓦罐的学徒,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地上散落一地的、被无数肮脏鼠爪践踏得面目全非、混在泥污秽物中的深褐色碎片,“金鸡纳…全…全毁了…”
艾德里安擦拭小石头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的视线掠过那片绝望的残渣,落在孩子们痛苦的脸上。没有奎宁!没有那来自遥远新大陆、对抗疟疾的唯一特效药!他翻遍了自己简陋的药箱,颠茄、毛地黄…所有能缓解症状、强心提气的储备,早已在连日的消耗中见底。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到被鼠群蹂躏过的药架旁。架子倾倒,瓶罐破碎,各种晒干的草药和矿物药粉混杂着泥水、鼠粪和不明秽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怪味。他高大的身躯半跪在泥泞中,不顾污秽,双手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狼藉中飞快地翻检、拨弄。指尖拂过熟悉的甘草、黄芩、柴胡的碎片,又掠过陌生的、被灾民称为“断肠草”的剧毒植物…焦灼和绝望在他冰蓝色的眼眸中燃烧。
突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束被泥水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干燥草茎。他下意识地捻起一小撮,凑到火把下。茎秆纤细,顶端残留着几朵被踩扁的、小小的黄色花苞。
黄花蒿!
艾德里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记得这种在营地附近荒地极其常见的野草!灾民们有时用它熏烟驱蚊,也有赤脚医生用它捣碎外敷治疗疥疮,但从未听说能治疟疾!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他遗忘的片段从记忆深处浮现——那是他早年游历奥斯曼帝国时,在君士坦丁堡某个布满灰尘的旧书摊上,瞥见过一本阿拉伯医者手抄的残卷,上面似乎用一种潦草的文字提到过某种“黄草”的汁液,对“沼泽热”(疟疾)有微弱的缓解之效…当时他只当是荒诞的民间偏方,一笑置之。
是它吗?它能替代金鸡纳吗?这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极其微弱的火星。
“收集这个!所有能找到的黄花蒿!快!” 艾德里安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束沾满泥污的黄花蒿举到眼前,如同捧着最后的圣物,“清洗干净!全都要!”
学徒被他眼中的光芒惊住,连忙应声,扑向那堆药渣狼藉。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雨水的冷风和浓重血腥味灌了进来。王承恩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上的蟒袍湿透,紧贴着枯瘦的身体,下摆沾满了暗红色的泥浆和刺目的新鲜血点。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浑浊的眼珠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捂着嘴,压抑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让那枯瘦的肩膀痛苦地耸动,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当他放下手时,掌心赫然多了一抹极其刺眼的暗红血丝!
“王公公!” 艾德里安心头一紧。
王承恩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金鸡纳碎片,又看了看艾德里安手中那束不起眼的黄花蒿和正在药渣里翻找的学徒,眼神锐利如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追问药物,目光直接投向草席上的三个孩子,尤其在气息微弱的小莲身上停留了一瞬。
“妖氛…暂压…” 王承恩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然…鼠患未靖…人心…更毒…”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帐内,最后落在艾德里安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此间…交予先生…咱家…需稳住…大局…”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袭来,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木柱才勉强站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艾德里安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又硬生生挺直了脊梁的老太监,看着他掌心和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王承恩不再多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胸肺间火烧般的灼痛,挺直了那佝偻的背,转身重新没入帐外冰冷的狂风暴雨和深沉的黑暗之中。那残破的蟒袍身影,在摇曳的火光和肆虐的风雨里,如同一杆插在怒涛中的朽木标枪,孤绝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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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边缘,被鼠群破坏得最严重的废弃灶坑区。这里地势略低,此刻已积满了浑浊的泥汤。
冯远如同一条真正的阴沟毒蛇,将自己深埋在冰冷、散发着腐臭的泥水、朽木和破碎瓦砾之下。只有一双眼睛,透过杂物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远处格物区那在风雨中飘摇的微弱灯火,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个在泥泞中摸索、在绝望中挣扎的盲眼工匠。
“咳…咳咳…” 压抑的、带着毒液腥气的咳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王承恩那老阉狗血腥狠辣的镇压,像一把钝刀子割在他扭曲的心上。精心策划的暴乱被扼杀,血瞳鼠王被那异邦人身上诡异的光芒击伤,连带着他附着在鼠王身上的邪念也受到反噬,灵魂如同被烙铁烫过般灼痛。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那被毁掉的金鸡纳树皮——那几乎是掐灭营地最后一点医学希望的致命一击!
“墨衡…老东西…瞎了还不安生…” 冯远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脸上那张浸满污秽的粗布下,露出怨毒至极的狞笑。他通过潜伏在鼠群中的意识碎片,“看”到了墨衡在泥水中摸索、在黑暗中勾勒新图的景象。虽然无法清晰感知那图纸的内容,但那股在绝境中迸发出的、顽强到令人憎恶的生命力和智慧火花,却如同针尖般刺痛了他扭曲的灵魂。
不能让他成!绝不能!任何一点希望的火星,都必须掐灭!
他枯瘦如鬼爪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烂泥里,指甲缝里渗出粘稠的、带着暗绿光泽的污血。一股阴冷、污秽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毒瘴,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弥散开去,融入冰冷的雨幕和脚下污浊的泥水。
营地各处,那些因王承恩血腥镇压而暂时蛰伏、在暴雨中显得异常狂躁的鼠群,赤红的眼珠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更加混乱、更加嗜血的暗绿色阴影。它们不再是无头苍蝇般乱窜,而是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格物区那点微弱灯火的方向——汇聚、涌动!
“吱吱——!”
“吱吱吱——!”
刺耳的、密集的鼠叫声在风雨声中陡然变得尖锐而富有攻击性,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泥泞的地面上,黑色的潮水在涌动,赤红的眼睛如同地狱的鬼火,在黑暗中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洪流,目标明确地扑向那承载着最后几束火种的角落!
与此同时,在格物区那个被风雨摧残的棚子下,在墨衡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刚刚在木板上勾勒出简易陶管烧制窑的位置时——
一个蹲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帮忙按着顶棚草帘的年轻学徒,眼神飞快地扫过墨衡在木板上划出的那几根代表管道连接和深井位置的潦草线条。他趁着小七和其他人注意力都在墨衡身上,借着弯腰捡拾一块被风吹落木料的动作掩护,右手极其隐蔽而迅速地探入怀中,摸出一小截削尖的炭笔和一小片被油纸包裹的、相对干燥的硬纸片。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凭着记忆和棚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光亮,在纸片上飞快地描摹着墨衡图纸上最关键的部分——深井与高池的相对位置,以及那连接两者的、代表管道的直线。几笔勾勒,虽简陋,却抓住了核心。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纸片塞回怀里最深处,炭笔随手扔进泥水,脸上恢复成和其他学徒一样的惊恐与疲惫,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恐惧和贪婪的幽光。
棚外的风雨似乎更急了,鼠群的尖啸声浪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越来越近,带着毁灭的气息,拍打着这黑暗孤岛脆弱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