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加工棚的窗沿,周大林已经站在登记台前核对昨夜剩下的半袋米。他手指在纸上划过,停在“待补卡批次”那一栏,用红笔圈了个记号。
我从后院走来,手里拿着新印的一摞流程手册。昨夜他交来的《常见失误对照表》就压在我胳膊底下,纸页边角有些卷,显然是反复翻看过。我没说话,只把手册放在桌上,翻开第一页——那里原本空白的“包装核验负责人”一栏,此刻清清楚楚印着他的名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出声,低头继续写。
早训铃响过三遍,顾柏舟抱着一叠发货单进来,脚步比前些日子稳当。他把单子放在我手边,顺口问:“今天还轮岗吗?”
“先不急。”我说,“今天由周大林主持交接会。”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周大林。周大林也怔住,笔尖在纸上顿了一瞬。
“你来。”我走到墙边,拍了拍贴满流程图的木板,“把最近常出错的地方说一遍,怎么防,谁来查。”
屋里静了几息。周大林放下笔,站起身,走到众人中间。他个子不高,背却挺得直。
“第一,标签和影像卡必须同时贴。”他声音起初有些干涩,说到后面渐渐清晰,“我见过三次,卡贴了,编号写错了。客户拿铜板一照,画面不对,信任就落空。”
有人点头。
“第二,破损袋不能混装。”他指了指地上那个曾被留下整改的破袋,“哪怕只是小口子,压一夜就会漏粉,潮气进去,整批都废。”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后是几张简笔画:袋子破口的位置、墨印晕染的形态、卡片受潮卷边的样子。
“这是我记的图。”他说,“以后新人来了,可以先看这个。”
顾柏舟看着那张纸,忽然开口:“那你刚才写的‘三查法’呢?”
周大林眼神亮了一下:“查单——看客户信息有没有备注;查物——货品数量、状态、附加卡;查签——谁包的,谁核的,签字盖章不能少。”
我站在人群后,没打断。这已不是复述流程,而是在梳理漏洞,建立规则。
散会后,我故意没发新一批影像卡。往常这时候,他们该停工等料了。
中午前,周大林清点完库存,径直走向顾柏舟:“柏哥,能不能把‘灵泉米·特供’这批提前?它们不用配卡,客户只要溯源编号就行。”
顾柏舟皱眉:“可订单顺序是按到款时间排的。”
“我知道。”周大林递上登记簿,“但我算了,今天能出六袋无卡货,剩下四袋等下午卡到了再补。这样不耽误明天出车,也能保证每一批都完整。”
他又翻开一页:“我还标了‘待补卡批次’,回头单独补发时,加一张说明条,客户一看就明白。”
我没露面,躲在棚后听着。直到他安排完临时帮工重新排货顺序,才走出来。
下午我悄悄把一枚铜章放进木盒,摆在包装台最显眼的位置。章面刻着一朵五瓣玫瑰,下方是“悦耕记·核验”四个字。
第二天清晨,阳光刚照进棚内,周大林比谁都早到。他打开木盒,盯着那枚铜章看了很久,才轻轻拿出来,试着手感。
早训开始前,我把新一批流程手册一人发了一本。翻到最后一页,所有人都看到了变化——责任名单不再只是名字,而是分成了“主责”与“协查”两列。周大林的名字,在“包装核验”那一行,赫然列在首位。
“从今天起,”我说,“包装环节的最终签字权,交给周大林。”
没人说话。
我拿起桌上的双联登记簿,抽出底联递给他:“你签的每一笔,都要对得起这本册子。出了问题,追得到人,也压得住错。”
他双手接过,指尖有些抖,但握得稳。
“我不识多少字……”他低声说。
“没人一开始就会。”我打断他,“但你愿意想,愿意改,这就够了。”
顾柏舟站在人群里,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一瞬,周大林肩膀绷了一下,随即挺得更直。
“以后新人来了,你带。”我说,“教他们怎么看标签,怎么压印,怎么查错。错了不要骂,要问为什么错。”
他点点头,把铜章轻轻放回盒中,又慢慢合上盖子。
上午第一车货准备装运,周大林拿着登记簿挨个核对。我在旁边看他如何处理一个临时发现的问题——有个袋子编号写反了,本该是“田七·丙三”,写成了“丙七·田三”。
他没当场责问,而是把负责的帮工叫到一边,指着记录本上的田块分布图:“你看,田七在东头,丙三在南片,咱们昨天收的是东头那片。是不是记混了?”
那人涨红了脸,连连点头。
周大林只说:“下次我陪你核一遍。”
中午吃饭时,他蹲在棚外,从怀里掏出那张《常见失误对照表》,对着太阳光检查有没有画错线条。阳光落在纸上,映出他额头细密的汗珠。
我走过去,递了碗水。
“怕吗?”我问。
他摇头:“怕做不好。”
“那就每天进步一点。”我说,“你现在做的事,不是为了管别人,是为了让咱们的东西,送到谁手里都不丢脸。”
他低头喝水,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下午我让他独立主持一次全流程演练。从播种记录到发货清单,他一条条过,中途发现一个温湿度记录缺了两天。
“谁负责田头数据?”他问。
一个年轻帮工站出来,支吾着说是下雨天忘了填。
周大林没发火,翻开自己的记录本:“我那天也去了,记得是二十三度,阴转小雨。你补上吧,下次随身带个小本子,回来统一抄。”
那帮工愣住,显然没想到他会替自己回忆。
演练结束,我当众拿出一份新文件——《包装核验主管职责细则》。第一条写着:有权对协查环节提出整改建议,并监督执行。
“试行一个月。”我说,“做得好,就定下来。”
当晚,我看见他在油灯下抄这份细则,一笔一划,像刻上去的。抄完后,他把它夹进那本已经翻毛边的记录本里,塞进贴身衣袋。
第七天,所有临时帮工都开始主动报备异常情况。有人发现影像卡边缘翘起,立刻停下流水线;有人看到墨印偏色,直接标注“待调”。
周大林每天在登记簿上签字时,手越来越稳。
第十天早上,我走进加工棚,看见他正低头调试印版压力。铜章静静躺在手边的木盒里,阳光照在“悦耕记”三个字上,映出淡淡的影。
我从柜子里取出一本全新的空白手册,封皮干净,页码整齐。
走到他面前,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把手册推到他手边。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疑惑,也有光。
我转身走向登记台,翻开双联簿,准备核对今日订单。
棚外传来送货骡车的声音,轮子碾过碎石路,发出沉实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