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回到自己那座公主府时,夜色已浓,府内静悄悄的,廊下悬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心跳得有些快。
方才在皇兄面前的孤勇尚未完全褪去,此刻面对即将相见的人,一丝后知后觉的羞赧悄然爬上心头。
她知道,他一定在。
那个如同影子般守护她的人,此刻必然藏身于某处黑暗,将她平安送回视为第一要务。
果然,当她穿过庭院,走向寝殿回廊时,那股熟悉的注视感便从廊柱的阴影里传来,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紧张和躲避。
荣禧停下脚步,目光投向那片浓重的阴影,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逐八,出来。”
阴影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压到了最低,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不出来。
荣禧心尖儿一涩,方才在殿上直面北狄太子和皇兄的勇气似乎被这无声的抗拒戳破了一个小洞。
她抿了抿唇,一股委屈混着倔强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故意抬高了声音,带上了几分平日里绝不会有的小脾气。
“怎么?本宫的话也不听了?还是说,觉得本宫在殿上所言,辱没了你这位高风亮节的护卫大人?”
她刻意加重了“高风亮节”几个字,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高兴,甚至转过身,作势就要往寝殿里走。
“殿下!”
几乎是立刻,那压抑的呼吸声变得急促,一道黑影瞬间从廊柱后闪身而出,单膝跪在了她面前回廊的光影交界处。
逐八垂着头,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敢看她,目光死死锁着脚下青石砖的缝隙,仿佛那里刻着什么绝世武功秘籍。
夜风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僵硬到极点的气息。
荣禧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委屈瞬间被一种又酸又软的情绪取代。
她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让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低垂的头颅。
“你躲什么?”她问。
逐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才挤出干涩的声音:“属下……不敢。”
“不敢什么?”荣禧追问,向前走近一步。
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随着夜风拂过逐八的鼻尖,让他身体绷得更紧。
“不敢污了殿下清名。”逐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属下卑贱之躯,岂敢肖想殿下分毫。殿下方才在殿上……是权宜之计,属下明白,绝不敢当真。”
他每一句话都像在剜自己的心,却固执地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
她是云端皎月,他是地上尘泥,他连仰望都怕惊扰了她,怎敢奢望触碰?
荣禧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疼又气。
她蹲下身,不顾公主仪态,与他视线平齐。
月光恰好落在她半边脸上,映出她眼中清晰的水光,盛着满满的心疼。
“谁告诉你那是权宜之计了?”她盯着他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逐八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盛满坚定和怒意的眸子里,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疯狂奔涌,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看到了那水光,更让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殿下……”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膝盖却像钉在了青石板上。
“看着我,逐八。”荣禧命令道,,“告诉我,你方才在殿上,听到我说那些话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
逐八避无可避,被迫迎上她的视线。
在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眸注视下,他所有的防御瞬间土崩瓦解。
他喉头干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破碎而坦诚的字眼艰难地挤了出来:“疼。”
荣禧一愣。
“很疼……”逐八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近乎绝望的坦诚,目光却不再闪躲,直直地回望着她,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情绪,“像心被剜出来,放在火上烤,又像做了一场不敢想的美梦,梦醒了,会更痛。”
他不懂风花雪月,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形容那灭顶的感觉。
殿上那一刻,喜悦和恐惧几乎将他撕裂。
他看到她为了他,不惜对抗北狄太子,不惜在满朝文武面前自曝心意,那份勇气和珍视让他震撼到灵魂都在颤抖。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为她将要承受的非议,为他注定无法匹配的身份,为这份感情可能带给她的伤害。
那恐惧带来的痛楚,远胜于任何刀剑加身。
荣禧眼中的水汽终于凝结成珠,顺着脸颊滑落。
是释然,是终于撬开了这块硬石头的激动。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夜露,轻轻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
她声音哽咽,却又带着笑,“疼是因为你在乎啊。”
她的指尖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逐八最后的心防。
他浑身一颤,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看着她脸颊上晶莹的泪痕,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情意,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殿下……”他声音嘶哑,反手猛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属下……属下……”
他“属下”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堵在喉咙里,涨得他满脸通红。
他想说配不上,想说不敢想,可看着她含泪带笑的眼睛,那些自轻自贱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荣禧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心软得一塌糊涂,就那样任由他握着。
“逐八,”她稍微冷静了一下,“皇兄问我能不能承受那些议论,能不能受得住委屈,我现在告诉你。”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字字清晰:
“只要能牵着你的手,那些,我都不怕。”
“至于什么折辱、前程……”她微微歪头,露出一抹狡黠又坚定的笑容,像极了沈朝盈的神采,“长公主府的仪宾怎么了?谁说仪宾就不能建功立业了?皇兄那里,自有我去分说。你是我的护卫,也是我的意中人。”
“你在我身边,护我周全,陪我终老,这就是我认定的前程。”
她的话响在逐八耳边,将他心中所有的阴霾和顾虑瞬间驱散。
那长久以来横亘在两人之间、名为身份的巨大鸿沟,在她坚定而纯粹的心意面前,轰然倒塌。
他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迷途的航船终于看见了灯塔。
那光芒越来越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几乎要溢出来的珍重。
他握紧她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终于不再自称“属下”,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虔诚:
“好。”
一个简单的字,却重逾千斤。
荣禧笑了,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回握他的手,十指紧扣。
所有的言语似乎都成了多余,只剩下彼此交握的手和擂鼓般清晰的心跳声,在夜空中交织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