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约定被打乱,迎春还有些懵。
斜岔里又闪出一片瘦长的影子,陆奉青径直拦在迎春面前。
他脸上惯有的拘谨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近乎仓惶的急切,低声哀求:“姐姐,不要上桥去……你带我去天街买糖画好不好?”
这突兀的请求让迎春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在身后谷雨身上。
不要上桥……这个四个字进入迎春脑海,陆奉青的身份瞬间为迎春勾连出太和二十六年初淄青节度使为缓解淮西吴元济的压力,派死士潜入东都打砸抢烧作乱一事。
“天津桥上怎么了?”她抓住陆奉青的衣袖就要拉着对方随人流上去。
但前面的人委实多,连崔颂仪这半天还没挤过来。
“不可!”陆奉青脸色煞白,反手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近乎粗暴地将她拽离桥口方向。他眼中仓惶更甚,甚至带上了恳求的急迫:“姐姐,信我!离开这里!糖画……我们去买糖画!”
他语无伦次,只是想把迎春带离这红飞翠舞的天津桥。
“天津桥上那么多人……齐王殿下、我们殿下都在桥上,你在桥上干什么了,她可是你……”
“亲姐姐”三字被迎春乍然咬在唇间,稠桑驿遇刺那晚,陆奉青也追过刺客,她那点儿只够防身的功夫在这少年眼里固然不够看。
但迎春依旧和他僵持着——他既然叫她“姐姐”,她也长着安靖长公主的一张脸,不妨先认下这关系。
“阿——阿青!”迎春反手死死扯住陆奉青的胳膊推搡,豆大的汗滴从鬓角滑下,暑热混着人群蒸腾的浊气让她有些睁不开眼,“不管你们什么计划,东都数万百姓皆在此间!桥上还有……” 她声音拔高,带着凄惶和无能为力的悲怆。
“停下!你给我停下!”
一股源自桥心方向的、裹挟着数人重量的巨大推搡力,如同失控的奔牛群,轰然撞在僵持的两人侧后方!
“呃!”陆奉青闷哼一声,紧扣迎春手腕的力道被这猝不及防的巨力瞬间冲散!他整个人被撞得离地飞起,颀长的身影如被折断的芦苇,直直飞向桥栏之外。
他最后看向迎春的眼神,仓惶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空茫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扑通!”
巨大的落水声刺破喧嚣,陆奉青的身影狠狠砸入下方幽暗翻腾的洛水之中。
水花猛烈溅起,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瞬间打湿了桥栏边迎春的裙裾和手背,冰凉刺骨。他落水的位置,浑浊的水面剧烈翻腾起大片的泡沫和漩涡。
水中星辉与月亮,刹那破碎。
“冯郎君!”迎春撕心裂肺的呼喊冲出喉咙,身体因巨大的拉扯惯性猛地前扑,几乎要栽下桥栏!
“二娘子!”
纪唯繁怒吼如炸雷,高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开挡路的惊惶人群,断臂处剧痛让他面孔扭曲,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桥栏边,仅存的左臂铁钳般死死箍住迎春的腰,将她向后拖离危险边缘。
崔颂仪也终于冲破人浪挤到近前,月白衫子污秽不堪,长发散乱,一把扶住惊魂未定的迎春,温雅尽失的脸上满是惊骇。
几人还没有缓过一口气呼喊懂水性的护卫捞洛水河道里的陆奉青。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从陆奉青落水的位置炸开。
燃烧的红光刺目,脚下汉白玉石板路剧烈震颤。
一股裹挟着刺鼻硫磺腥臭和浓重淤泥恶臭的浑浊水柱,如冲破禁锢被恶龙,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喷涌。水柱顶端,诡异的幽绿色火光一闪而逝,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座天津桥都发出残破的呻吟。
“噗——哗啦!”
浑浊的水柱撞击在厚重的桥墩和桥腹上,翻腾的水浪带着刺鼻的硝烟味和浓重的腥气,暴雨般劈头盖脸泼洒向桥面和两岸!桥上离得近的人被浇得浑身湿透,腥臭扑鼻,惊叫声瞬间拔高到凄厉的顶点。
紧接着——“嗤嗤嗤!”
数道带着浓烈硫磺味的箭矢,幽绿色火光张牙舞爪,从洛水对岸几处阴影里射出。
目标并非人群,而是直扑两岸悬挂的、绘着吉祥图案的巨大灯轮。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再次撕裂夜空,巨大的灯轮瞬间被点燃。
然而,众人预想中裹挟着绿焰的滚烫桐油和燃烧木架化作地狱火雨倾泻而下的恐怖场景并未发生。
箭矢精准地钉入了灯轮最核心的支撑结构,爆炸的威力并非摧毁,而是——点燃了某种早已深藏其中的引信。
“嗤!咻!”
一声奇异的、如万鸟齐鸣的尖啸,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被点燃的巨大灯轮,向内收缩、解体,无数点璀璨到极致、纯净如星屑的银白色光芒,如同银河从九天垂落,从灯轮内部轰然爆发。
不是火雨,是光雨。
数不清的、细碎的银白色光点,如亿万颗被揉碎的星辰,裹挟着清冽如霜的气息,以一种磅礴而温柔的姿态,向着整个洛水两岸、向着深邃的夜空,喷薄、倾泻、流淌。
它们轻盈、梦幻,无声覆盖方才爆炸升腾的硝烟和硫磺臭气,覆盖了人群绝望的哭嚎,覆盖了翻腾着污浊泡沫的洛水,甚至覆盖了倒映在水面上那惨绿的地狱之火。
光点落在水面上,整条洛水便真成了河东柳家设计的天汉银河,汩汩流淌、波光粼粼,将瑶池天水自西南禁苑的河流湖泊引来。
光点落在残破的天津桥上,为这座刚刚经历冲击的石桥披上了一层流动的星纱。
前一息炼狱火海,下一息星落人间。
“星……星星掉下来了!”一个被母亲死死抱在怀里的稚童,忘记了哭泣,睁大了眼睛,伸出小手试图接住那飘落的光点。
“是……是‘银河落’!”
人群中,不知谁失声喊出了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狂喜。
“是李太史的‘银河落’!祥瑞!这是祥瑞啊!”
惊恐的尖叫和哭嚎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随即化作一片茫然、震撼、继而狂喜的嗡嗡议论。
“银河落!真的是银河落!薛留守家没有如此大手笔,不愧是广陵王殿下给姑姑的国礼!”
“祥瑞!天佑大衍!天佑九公主!”
纪唯繁死死护着迎春的左臂紧绷,断臂处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但他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死死锁住那璀璨倾泻的“银河”,又猛地投向陆奉青消失的那片、此刻已被星辉点亮的浑浊水面,浓眉紧锁,惊疑不定——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那落水的小子弄出来的?!
陆夏老贼给他的任务绝不是让来东都放那劳什子“银河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