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教长老用秘法从贾迎春那里摄取的那卷纸,内容隐晦,但显然不是好话。
他不相信,那个被摧残殆尽的公主,映射的是纪绿沉。
颜淏初膝行一步,水晶帘垂地的珠子被他碰到,晃得纪绿沉的身影愈加纤柔。
他也想不到,这一次竟还见了她披发的样子。
粗服乱头,清水芙蓉,本是国色。
“颜卿也可以不配合。”纪绿沉挽着珠串的手指画了一道线。
水晶帘哗啦啦碰撞,又隔断他们,纪绿沉一语道破实情。
配合,只是因为对纪暄有利。
颜淏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像被无形的利箭射中。
他垂下眼睫,遮住黯淡的目光。
“戍正我会在天津桥,颜卿随意。”纪绿沉曼声,天水碧裙裾划开一朵花,回到了榻上。
颜淏初拱手振袖一揖,无言地领受这份带着砒霜的恩典,袍服飘洒,神仙飘然而去,背影孤寂。
他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沓压皱的纸张。
迎春觑了一眼,采薇见她微动,自己就退下了。
把那一叠纸缩在袖中,冰鉴里的凉意瞬息全窜到了她身上——是她遗失的、事关纪绿沉清誉的那叠纸。
迎春转头望向纪绿沉,在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竟捕捉不到一丝复杂情绪。
“迎娘确认是的话,就处理了吧,你也能放下心了。”纪绿沉摇扇,全不当回事儿。
殿外,取消宵禁的洛阳城正渐渐苏醒,灯火一片片亮起,连成璀璨的星河,盛大而喧嚣的夜宴,即将开场。
而这座宫殿里,无人知晓的心事,也终究被夜幕遮蔽。
陪纪绿沉去天津桥之前,迎春抽空回东配殿去看夏榴。
夏榴躺在窗边小榻上,额角一层薄汗,夏栀坐在一旁,用湿帕子替她轻轻擦拭着。
“外头真亮堂。”夏榴侧过脸,望着窗外远处一片浮动的橘红灯火,声音还有些虚弱。
“是啊!”亮堂得迎春恍惚。
三年前她刚将改良烟花的方子交给纪绿沉,李见微那老头子便如获至宝,在司天台的丹房里鼓捣起来。
她至今记得第一枚烟花在夜空绽放时,那绚丽的孔雀蓝是如何照亮半个宫城。
“娘子在想什么?”夏榴轻声问道,“可是在想九公子?”
“是你想六公子了吧?”夏栀闻言噗嗤笑出来。
良辰美景,这小丫头却只能躺着,哪能不心痒痒?
迎春收回思绪,勾了下唇没有否认:“想起那些烟花。”
“那可不!”白露走过来,“李太史配出的‘九霄霞’,如今可是洛阳城最紧俏的货。听说连薛留守家都要提前半年预订。”
窗外“砰”地一声巨响,她们待在屋子里的都觉得地板一阵震颤。
一朵金红色的牡丹在夜空中怒放,映得几人脸上忽明忽暗。
夏榴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暖色,眼中映着点点星火。
“真美……”她喃喃道。
迎春望着渐渐消散的火光,轻声道:“更美的还在后头。听说今夜天津桥要放新研制的‘银河落’,能将整条洛水都映成星海。”
她略顿了下,又许了个不知何时兑现的诺言:“等你好了,我带你看。”
她是真有此心,却不知,东都天津桥又何日能再来?
她还想再安抚夏榴几句,纪绿沉身边的采蘩轻巧地走了进来。
“二娘子放心去吧,”采蘩笑吟吟,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琉璃灯,“殿下吩咐了,夏榴娘子这里有我们照看。方才顾盼姐姐还让汪年去取新制的‘漫天流萤’,说等会儿就在院子里放给夏榴娘子看,虽比不上天津桥的‘银河落’,也清雅有趣,解解闷儿。”
夏榴闻言,眼睛一亮,几乎从榻上坐起来,夏栀忙把她按住,对迎春道:“娘子快去吧!别管我们了,有采蘩姐姐她们在呢。”
夏榴还添了句:“我……我等着看院子里的流萤!”
她努力显出轻松的样子,不想成为迎春的负担。
迎春心知这是纪绿沉体贴的安排,让她无后顾之忧。
她感激地看了采蘩一眼,又替夏榴掖了掖薄被角,起身道:“好生歇着,别乱动。”
迎春上身换了件水青色单丝罗窄袖短襦,对襟领缘用略深的雨过天青丝线细细滚过,襦衫下摆束在一条象牙白高腰齐胸八破绫裙中。
裙头织忍冬暗纹的青色锦缎,两条同色长系在谷雨巧手翻动下在胸前打了双胜同心结,余带自然垂落。
梳好头,略施脂粉,内侍省安排好的彩绘油壁车就到了。
从紫微宫西隔城到天津桥,曲曲折折少说有五里地,虽说天黑了,但暑气还未散尽,坐车也便宜些。
安全起见,宫城十六卫也拨出十名千牛卫士兵持戟清道,又有其他内官女官随行,赫赫扬扬便到了津桥道。
东都繁盛昌盛胜过上京不知凡几,纪绿沉清早才拿出取消宵禁的意见,三省起码要走个流程才能把命令颁发,谁知夜里就这般恍如白昼。
满城璀璨灯火中流转着微芒,宽敞的洛水河道里盛满了星光。
“贾二娘子,这里!”挥手招呼迎春的,是齐王纪唯繁的贴身护卫谷悬。
天津桥附近经过的游人仕女如织,笑语喧阗。
纪唯繁一身玄色暗金纹锦袍,低调不失贵气,断臂处衣袖妥帖地收束着。
他并未刻意张望,只是负手立于栏杆旁,目光沉静地掠过桥下流动的光影与人潮。
直到迎春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他微侧身,颔首示意,姿态是宗室子弟特有的从容与笃定。
让出身边最佳位置的动作,也自然流畅。
迎春正要上桥,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人群边缘停住脚步。
崔颂仪似乎也是信步至此,月白长衫在灯火下清雅出尘,依旧是他的恂恂君子模样。
“崔郎君!”采蓝先走出了两步,兴高采烈,“这里!我们娘子在这里!”
这倒像迎春和崔颂仪有约似的。
“采蓝!”白露声音微带责备,但显然来不及。
崔颂仪已迎过来,温润如玉的脸上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偶遇的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