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峋面不改色地迎上元隆帝审视的目光,并未多言,只轻唤了声“父皇”。
随即没等元隆帝开口。
那刺客咳出一滩血。
“说你老糊涂,你还真就糊涂上了,别人随口一句辩解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
元隆帝:“你!”
静妃在这时睁眼。
猛地看向睿王夫妻,眼里恨意滔天。
“你说你怎么会逼迫我!我又怎么会指控你?!因为你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二人的仇人是你!是你们夫妻!”
“我大姐被你们欺辱致死,你们这对狗男女哪来的脸说自己不行欺男霸女之事!”
睿王、睿王妃双双怔住。
见他二人明显已经忘了此事的模样,静妃猛地拔出头上的特制金簪扑过去!
若不是不想便宜了这对狗男女,方才在御花园她能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啊——”
睿王一时躲闪不及,竟真被静妃刺中了肩头,立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嚎。
所幸锦衣卫及时按住静妃。
才没叫睿王再挨一簪。
静妃被锦衣卫死死按在地上,红着眼眶望向元隆帝,问道:“十五年前,蜀地雅州茶税一案,陛下可还记得?”
元隆帝一顿,旋即面色微变。
静妃看着他,笑出泪来。
蜀地雅州。
自大靖开国承担着全国大部分茶税。
及至英祖时期,国内经历了长达三年的旱灾,各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载道。
粮食都成活不了,更别说茶叶。
于是英祖下令,免了蜀地包括雅州在内的所有茶税,直至荒年过去的第十年。
蜀地才重新开始缴纳茶税。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雅州这个地方承担的茶税是以往的将近十倍。
最初当地官府给雅州茶农的解释是,前些年他们没缴税,算作是欠了国家的税,从现在起他们得慢慢还。
雅州茶农对此深信不疑。
自此开始还起账来。
然后这一还,就是一百多年。
及至这个时候,早已无人提及雅州亏欠国家茶税一事了,雅州茶农也把这个税额当成了他们本来该缴的部分。
直到二十年前。
雅州一个叫作陈柏生的茶户偶然一次发现,雅州茶农还账这件事,竟是从英祖时期起就是有人在从中搞鬼!
陈柏生自己就是茶户,又生性正直,于是便想要朝廷还雅州茶农一个公道。
可时隔一百多年。
期间涉及到的利益不仅关系到各个阶层的官员,还有周边府县的乡绅百姓。
这不就是要断了某些人的财路?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于是事情闹到十五年前,越闹越大。
彼时正值元隆帝打了一年多的仗回来,正是身心俱疲,修养伤病之时。
为避免这桩事演变为内乱,当时代为监国的信王和内阁,以及负责此案的刑部、都察院都催着让元隆帝决断。
元隆帝便按他们议的结果。
下了旨。
陈柏生最终成了这些利益党派博弈的牺牲品,陈家三族被流放苦寒之地。
直到两年后。
新任刑部尚书周敏礼无意间发现这起案子中的问题,两度提议重审此案。
元隆帝深思熟虑后同意。
并亲自重审此案。
这其中自然又牵涉到对各方的制衡。
总归最终,陈家得以平冤。
曾负责这起案件的信王和相关官员,及牵涉其中的得利者都受了该有的惩罚。
“陈家那时只剩了我姐弟三人,”提起父亲跟族人的死,静妃再度落泪。
“我们自是恨你,恨不得杀了你!可长姐说,杀了家父和族人的实非你一人。
说你是个好皇帝,说如果不是你承先帝志,惩奸佞,除贪官,镇外敌,我朝百姓早已深陷战乱之苦,民不聊生!
长姐教我姐弟放下仇恨,带我们来京城谋生,见识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皇帝,结果?”
就是这个好皇帝的儿子儿媳。
设计强辱逼死了长姐!
静妃盯着元隆帝,哽咽道:“养不教父之过,新仇旧恨,别说你不知道这件事!”
元隆帝还真不知道。
大抵高门大户多的是睿王这种表面君子如玉,私下里荤素不忌的纨绔子弟。
当爹的一般都不怎么管。
元隆帝作为这天底下最大的高门大户里的爹,自然也有着这样的通病。
加上睿王着实有手段,元隆帝的眼线未必能将其的所有言行监察到。
所以睿王夫妻暗地里强辱陈家长女这件事,在当时并未引起任何波澜,消息亦未曾传到元隆帝的耳朵里。
但那时的陈家姐弟如何能知晓这些,他们便当是元隆帝刻意放纵睿王。
他二人也是心性坚韧。
他们没有选择潜伏到睿王府直接找睿王两口子报仇,而是选择从元隆帝入手。
他二人想的是。
如果,他们能侥幸杀了元隆帝。
那便算是替家父和族人报了仇,是时他们牵扯出睿王,睿王也逃不掉!
退一万步,他们杀不了元隆帝。
他们照样可以把弑君的罪名扣到睿王头上,如此,便算是为长姐报了仇。
他们也不亏。
可两个完全没有背景的人想要混到皇帝身边,还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所以这事儿就牵扯到了信王、荣王和睿王,俱因早年他们仨一直在掐。
荣王给陈家姐弟搞了假身份想给信王下套,因信王负责了茶税一案。
信王则想借陈家姐弟给睿王使绊子,缘因他放在睿王府的眼线向他透露了睿王夫妻欺辱陈家长女之事。
睿王呢。
他起初并不知晓陈家长女的真实身份。
后面因信王和荣王的插手,他更没有查清被他欺辱的女子和陈家姐弟的关系。
只知道静妃和小太监是陈家的人,于是睿王把他俩当成了设计太子的一环。
谁叫刑部尚书周敏礼是康国公举荐的人,利用他就可将太子牵扯进来。
而往皇帝近前安插人的皇子,历朝历代还真不少见,皇帝就算有一千只眼,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这也就导致静妃姐弟在宫中潜伏多年,元隆帝竟真让他们蒙在了鼓里。
而静妃起初是打算趁侍寝时下手的,奈何后宫普通妃嫔侍寝时规矩严格。
她根本无从下手。
于是一拖再拖。
尽管静妃不想承认,但随着她在宫中待得越久,她对元隆帝的了解也越深刻。
当初长姐说他是个好皇帝的话便总在不经意间,一遍遍回荡在她耳边。
此时,静妃声音嘶哑:
“你是好皇帝与否,后人自有论断,我做不到为一己之私断送我大靖百年基业,但是睿王,睿王妃这对畜生!”
“逼奸后妃是事实,明知我姐弟与你有仇,却将我二人安插入宫也是事实!我那儿有证据,你大可叫人去搜!”
“陛下……”
“您不会忍的……对吗?”
最后一句,静妃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眼神里似有恨有不甘,又像似充满决绝。
元隆帝何止不会忍,他现在只觉胸腔里蹿着一把火,烧得他整个人都要炸了!
不仅仅因为睿王夫妻。
还因为信王、荣王!
他二人也是早就知晓静妃和这刺客的关系,却仍把两人放到了他身边。
这是都不顾老子的死活。
都想弑君啊!
还有太子。
今晚之事看似与太子无关。
可事实真就如此吗?
他这个皇帝老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子便能顺理成章地坐上那个位置。
按理,太子是最有嫌的。
信王、荣王、睿王即便得逞,他们前面也始终有太子挡着,他们捞不到什么。
然问题在于。
太子心思缜密,历来行事周到严谨。
他若有意对他老子下手,就不会栽赃陷害到一半出现刺杀未遂这等意外。
很难不让人怀疑。
今晚的刺杀与睿王夫妻之事实则是信王、荣王、睿王为了把太子拉下马而或联手、或自导自演做的局!
元隆帝负在身后的手成拳,审视的目光一一从他的这几个儿子身上扫过。
这些平日里视他为天的儿子们,这些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儿子们!
这时,荣王伏地叩首。
“儿臣有罪,请父皇降罪。”
信王瞪大眼。
随即对上元隆帝锐利威严的眼睛,他认清事实般塌了腰,伏地磕头。
睿王捂着肩,满手血。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别的什么,他身子摇摇晃晃,最后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周身的剧痛让睿王妃抖若筛糠,她僵硬地支着脖子,哆嗦着去观察元隆帝。
谁知刚一抬眼。
对上了另一双眼底好似空无一物,却又像是充满厌恶及杀意的冷眸。
睿王妃的呼吸一滞,几欲窒息。
一个可怖的念头升起。
太子知道。
太子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