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盛,嘈杂的人声像潮水般涌来。
一股混杂着霉味、水汽和劣质脂粉的气味冲进鼻腔,朱淋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老宦官回头,用火把照了一下她苍白的脸。
“姑娘,捂住口鼻。鬼市的空气,能要了贵人的命。”
“这里就是……鬼市?”
“是京都的脓疮,也是京都的心。活人的天堂,死人的集市。”老宦官吹熄了火把,将它丢在角落,随即推开一扇伪装成墙壁的暗门。
门外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没有天空,只有纵横交错的屋檐和管道,无数盏灯笼悬挂着,投下昏黄黏稠的光。光线下是拥挤的人潮,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叫卖声、争吵声、淫靡的笑声和赌徒的嚎叫声混成一锅沸粥。
“地龙翻身了!天罚!天罚降世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在人群中叫嚷,却没人理会。
“听说了吗?皇陵那边出了异宝,昨夜霞光万丈,有真龙现世!”另一个摊贩压低了嗓门,对围着他的几个人吹嘘,“我二舅的表哥的邻居,是守陵的玄甲卫,亲眼所见!得之可成仙!”
“放你娘的屁!我的人回话说,整个皇陵都被禁军围了,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流言蜚语像空气里的尘埃,无孔不入。
老宦官佝偻着背,像一条真正的老鼠,熟练地在人群的缝隙里穿行。朱淋清搀扶着高大的张帆,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充满了审视、贪婪和不怀好意。
“公公,我们要去哪?”
“找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老宦官拐进一条更狭窄的巷子,空气里的霉味更重了,“鬼市有鬼市的规矩,在这里,人命不如一张银票。但只要你付得起价钱,也能买到宫里都找不到的灵丹妙药。”
他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有节奏地敲了三长两短。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探了出来。
“干什么的?”
老宦官从袖子里摸出一锭小小的金元宝,塞了过去。“住店。要一间最里面的,没人打扰。”
刀疤脸掂了掂金子,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算你识货。跟我来。”
房间又小又潮,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的桌子。朱淋清将张帆安置在床上,他的呼吸依旧微弱,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
“姑娘,咱家只能帮到这儿了。您是听雪楼的人?”老宦官突然问。
朱淋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公公怎么说?”
“听雪楼在京都有个隐秘的联络点,叫‘忘忧茶馆’。您去那里,在柜台上放三枚铜钱,一枚正面,两枚反面。自然会有人来接头。”老宦官把剩下的半支火把和火折子递给她,“咱家在这里守着大人。您快去快回。”
“多谢公公。”朱淋清不再多言,接过东西,转身就走。
“姑娘!”老宦官叫住她,“鬼市里,别信任何人。也别让人看出你的底细。”
朱淋清点了点头,拉上斗篷的帽子,再次融入那片浑浊的人潮。
她走后,房间里只剩下张帆沉重的呼吸声。他的身体躺在冰冷的木板上,神魂却坠入了一个更深、更灼热的地狱。
那不是幻象,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一座巨大的丹炉,炉火烧得正旺,映红了爷爷张问天那张布满汗水和痛苦的脸。
“不行!绝对不行!”张问天嘶吼着,双手死死抓住丹炉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这是邪术!是以凡人之躯,窃取神明权柄的禁忌之法!会遭天谴的!”
“天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丹房的阴影里响起,那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让人从骨子里发寒,“张问天,你抬头看看,这天下谁是天?朕,就是天!”
“你不是!你只是个被欲望吞噬的疯子!”张问天状若癫狂,“炼制‘巫神之契’,需要献祭一整座城池的生灵气运,还要以皇族至亲的血脉为引。你会毁了整个大夏!”
“为了永生,区区一座城池,一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阴影中的人缓缓踱步而出,一双贪婪到极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丹炉里那团缓缓成型的金色液体,“朕要的,是与天地同寿!张问天,你是当世最好的炼金术师,这是你的荣幸。”
“我呸!我张家世代侍奉丹道,追求的是天人合一,不是这种伤天害理的邪魔外道!我绝不会帮你!”
“是吗?”那双眼睛里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你的孙子想想。他叫……张帆,对吧?多好的孩子,听说天资聪颖,根骨奇佳。你说,如果把他扔进这丹炉里,作为新的药引,‘巫神之契’的成色,会不会更好一些?”
“你敢!”张问天的身体剧烈颤抖,脸上血色尽褪。
“你看朕敢不敢。”
那双眼睛,那双贪婪、冰冷、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睛,深深地刺入了张帆的神魂。剧痛让他猛地蜷缩起来,昏迷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
忘忧茶馆里人声鼎沸。
朱淋清挤到柜台前,将三枚铜钱放在油腻的木板上,一枚正面朝上,两枚反面朝上。
茶馆的伙计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擦着杯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朱淋清耐着性子,站在原地。
过了许久,一个穿着灰色短打,正在扫地的瘸腿男人凑了过来。
“客官,喝点什么?”
“等人。”朱淋清回答。
“等人?”瘸腿男人把扫帚靠在墙上,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手,“这年头,等人可是件奢侈的活儿。尤其是在等一群死人。”
朱淋pre-existinga的心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听雪楼,一个月前就被人连根拔了。楼主死了,十二堂主死了十一个,剩下的一个也成了丧家之犬。”瘸腿男人压低了嗓门,“姑娘,你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要等的人。”
“我要找‘病书生’。”朱淋清吐出一个名字。
瘸腿男人的动作一滞,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不在了。”
“他欠我朱家一个人情。”
“朱家?”瘸腿男人嗤笑一声,“那个朱家?是被满门抄斩的那个,还是已经投靠了王景天的那个?”
“是能给你一条活路的那个朱家。”朱淋清毫不退让,“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大夫,还有安全的出城路线。价钱,随你开。”
瘸腿男人沉默了,他上下打量着朱淋清,似乎在评估她话里的分量。
“跟我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后院。
后院比前面更加破败,堆满了杂物。瘸腿男人推开一间柴房的门,里面坐着一个正在喝酒的男人。那人脸色蜡黄,不停地咳嗽,一副痨病鬼的模样,正是听雪楼剩下的那位堂主,“病书生”。
“老大,有人找。”瘸腿男人说。
病书生抬起头,看到朱淋清,眼中并无意外。“朱家的大小姐,真是稀客。怎么,你爹没把你献给王景天做小妾?”
“我爹死了。”朱淋清冷冷地回答,“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病书生又灌了一口酒,咳得更厉害了,“我现在自身难保,拿什么帮你?大小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救了一个人,他叫张帆。”
“张帆?”病书生咳嗽着,脸上露出一抹讥讽,“就是那个在皇陵大开杀戒,结果被人打成死狗的愣头青?救他?你救他做什么?给他收尸吗?”
“他不能死。”朱淋清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不管听雪楼变成了什么样,我也不管你还剩几口气。我只问你,这个人,你救还是不救?”
“我凭什么救?”病书生反问,“就凭你朱家大小姐的身份?朱家现在自身难保!还是凭那个已经死了的楼主许下的空头承诺?”
“就凭他能杀了王景天。”
病书生猛地停住了咳嗽,他死死地盯着朱淋清。
两人回到那间潮湿的密室时,老宦官正焦急地踱步。
“大人他……他刚才一直在说胡话,身子烫得厉害。”
病书生上前,伸手探了探张帆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伤得很重,心脉郁结,气血逆行。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你能救吗?”朱淋清问。
“难。”病书生摇了摇头,“我只能用金针护住他的心脉,能不能醒,看他自己的造化。不过……”
他话还没说完,床上的张帆突然有了动静。
他没有睁开眼,嘴里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爷爷……那双……眼睛……”
病书生的脸色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