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箱中银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浓稠的地窖黑暗中艰难地支撑着,如同一只濒死的萤火虫。微弱的光线边缘,被无边的墨色贪婪地吞噬着。那十几口沉默的箱子,堆叠在地窖最深处的角落,在摇曳的光影中投下巨大、扭曲、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阴影。
“血债……”
照片背面那两个扭曲狰狞、力透纸背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海深处。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伴随着这两个字的无声轰鸣,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照片上,酷似我的年轻男子清秀的脸庞,在昏暗中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这些箱子……是爷爷让我“躲”进来的原因?还是……它们本身就是“血债”的一部分?那冰冷的、来自阁楼的怨毒憎恨,那张枯槁鬼脸指向我的诅咒——“这张脸该死”——是否也源于此?
巨大的疑问和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宿命感,压过了地窖的阴冷和身体的剧痛。肋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来尖锐的摩擦痛感,提醒着我楼梯滚落的狼狈和濒死的恐惧。但此刻,这疼痛仿佛成了一种锚点,将我死死钉在这现实的地窖里,面对着眼前这堆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箱子。
油灯的火苗在我手中微微颤抖,映得那些厚重的、墨黑色的箱板光影明灭。箱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霉斑,一道道深刻的划痕如同岁月的刀疤。最刺眼的,是那些粗大的、布满厚重绿锈的黄铜锁扣。它们冰冷、沉重、严丝合缝地紧扣着,如同守卫着某个被诅咒的秘密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浓烈的土腥、霉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直冲肺腑,呛得我一阵咳嗽,牵扯得肋骨剧痛。我强忍着,拖着剧痛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那堆箱子。脚步在冰冷泥地上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地窖里被无限放大,如同踩在腐朽的枯骨上。
离得近了,那股陈腐的、如同棺木般的气息更加浓烈。箱子堆叠得不算太高,最上面一口箱子大约齐腰高。我伸出手,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轻轻拂去箱盖上厚厚的灰尘。
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深色、坚硬、纹理粗糙的木质。触手冰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这木头是从极寒的冰层下挖出。箱盖的正中央,正是那个巨大的黄铜锁扣。锁扣本身是一个复杂的卡榫结构,锈蚀得极其严重,铜绿厚厚一层,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锁扣的搭扣处,牢牢地锁着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形状奇特的黄铜锁。那锁的造型古朴,锁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刻痕。
怎么打开?
我环顾四周,地窖里除了冰冷的石壁、尘土和我手里这盏微弱的油灯,别无他物。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空空如也。工具箱?榔头?都在楼上那个活地狱里。绝望感再次涌上心头。难道只能看着?
不!
爷爷既然让我“躲”到这里,或许……或许钥匙就在附近?或者……这锁扣另有玄机?
我强打精神,将油灯凑得更近些,昏黄的光线聚焦在锈死的锁扣和铜锁上。我仔细观察着锁扣的结构。那巨大的黄铜卡榫,锈蚀得几乎和箱盖融为一体。锁眼更是被厚厚的绿锈完全堵塞,根本不可能插入任何东西。
难道只能用蛮力?可我手里只有这盏脆弱的油灯……
就在我焦躁地转动油灯,试图照亮锁扣更多细节时,油灯提手上一处微小的、尖锐的金属焊点,无意中刮蹭到了黄铜卡榫边缘一处锈蚀得特别薄弱的部位。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清晰无比的机括声响!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油灯差点脱手!
只见那看似完全锈死、浑然一体的巨大黄铜锁扣,靠近箱盖边缘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被铜锈覆盖的小巧机关,微微弹开了一条缝隙!那缝隙极小,若非油灯凑得极近,光线恰好照到,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锁!这锁扣本身就是一个精密的机关!锈蚀掩盖了它真正的开启方式!
一股混杂着激动和更强烈不安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用指甲抠进那条细微的缝隙。触感冰凉滑腻。我试探着用力一扳——
“咔哒…咔哒咔哒……”
一连串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机括弹动声响起!如同沉睡百年的骨骼在活动!
那巨大的、锈蚀的黄铜锁扣,竟然如同精巧的活页般,从卡榫的隐蔽连接处,缓缓地、带着滞涩的摩擦声,向上弹开了!它并没有完全脱离箱盖,而是像一扇沉重的、锈蚀的活页门,向上翻起了一个角度!露出了下面箱盖边缘一道深色的缝隙!
锁扣开了!那把锈死的铜锁,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开启机关,隐藏在这巨大的锁扣之下!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将翻起的锁扣托住。它的重量远超想象,冰冷沉重。箱盖失去了锁扣的束缚,似乎松动了一些。我放下油灯,双手抓住箱盖边缘冰冷粗糙的木料。那木头坚硬无比,触感如同冰冷的钢铁。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同时忍受着肋骨撕裂般的疼痛,向上猛抬!
“嘎吱——吱呀呀——!!!”
令人牙酸的、朽木摩擦的刺耳噪音在地窖里猛然炸开!仿佛打开了尘封百年的棺椁!沉重的箱盖在巨大的阻力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开启!浓烈的、陈腐的、带着浓重霉味和某种奇特金属气息的气流,混合着百年的灰尘,猛地从箱内喷涌而出,扑面而来!
“咳咳咳!” 我被呛得连连后退,捂住口鼻,眼泪直流。油灯的火苗在这股气流中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光线骤然黯淡下去。
灰尘弥漫,如同浓雾。我强忍着咳嗽和窒息感,紧张地盯着那被掀开一条缝隙的箱口。
油灯的光晕在灰尘中艰难地穿透,勉强照亮了箱内的景象。
不是预想中的骸骨,也不是什么腐烂的衣物。
是……金属的光泽!
昏黄、微弱、却异常密集的金属光泽!
整整齐齐!码放得如同最精确的砖块!满满当当,几乎塞满了整个巨大的箱体!
那是一块块……银元!
不,准确地说,是银锭!大小形状几乎完全一致,表面呈现出一种被岁月氧化的、深沉内敛的暗银色光泽。每一块银锭都方正厚重,边缘棱角分明,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微光,如同沉睡的星辰。银锭的表面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布满了细密的铸造痕迹和一层薄薄的、深色的氧化层,更添一份古朴沉重的质感。它们紧密地排列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缝隙,形成一片冰冷、沉默、散发着巨大财富气息的金属平面。
一股浓烈的、属于金属本身特有的、冰冷的、带着一丝淡淡铁锈和岁月沉淀的味道,混杂着箱木的腐朽气息,弥漫开来。
我完全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猜测——骸骨、诅咒之物、不祥的证据——在这一箱整整齐齐的银锭面前,都显得荒谬可笑。
银子?满满一箱……银子?!
这就是“血债”?!曾祖母滔天怨毒所指向的,难道就是这些冰冷的金属?!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恐惧和紧张。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摸这近在咫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指尖离那冰冷的金属表面越来越近……
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油灯的火苗猛地向上一窜!
光影晃动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最上面一层银锭的边缘,靠近箱壁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
不是银锭!
那东西颜色更深,近乎墨黑,与银锭的暗银形成了鲜明对比。它嵌在银锭之间,只露出一小角,形状……似乎有些眼熟?
我的手指顿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恐惧感并未因银锭的出现而消失,反而被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寒意取代。我缓缓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将油灯举高,凑近那处阴影,让光线尽可能集中地照过去。
昏黄的光线艰难地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我看清了。
那嵌在银锭缝隙里的,不是金属,也不是木头。
那是一角……深色的布料!
布料早已朽烂不堪,颜色晦暗,几乎与箱壁的阴影融为一体。但它的质地……很特别。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那曾经是上好的料子,带着一种精细的织纹。而且,那颜色……是深蓝色的?上面似乎还有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暗色花纹?
更重要的是,在那朽烂布料的边缘,似乎……似乎还压着一点别的?
我屏住呼吸,几乎将脸凑到箱子边缘,油灯的火苗几乎要燎到我的头发。光线艰难地勾勒出布料下方阴影里的轮廓。
那是一小截……苍白的东西。
颜色是毫无生气的、石灰般的惨白。形状……像是一段极其纤细的……指骨?!
指尖?!
“嗡——!”
大脑瞬间一片轰鸣!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冰冷的银锭!朽烂的深蓝色布料!惨白纤细的指骨!
这三个意象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我的意识里!一个可怕到令人窒息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现!
照片!那张泛黄照片上的年轻男子!他穿的……不正是深蓝色的长衫?!那长衫的质地,那隐约的暗纹……
“这张脸…该死…”
曾祖母枯槁鬼脸那冰冷的诅咒,带着无边的怨毒,再次在耳边尖啸!与眼前箱中这朽烂的深蓝布料、那惨白的一截指骨……瞬间重叠!
“血债”!
这两个字不再是抽象的符号,瞬间被赋予了最恐怖、最血腥的实质!
我像被毒蛇咬中般猛地缩回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油灯脱手飞出!
“哐当!”
油灯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玻璃灯罩瞬间碎裂!那点黄豆大小的、顽强燃烧的火焰,在接触到冰冷地面和溅开的灯油的瞬间,发出一声微弱的“噗嗤”声,彻底熄灭了!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我和那口敞开的、装满银锭和恐怖秘密的箱子,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