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风，裹挟着咸腥与深不可测的躁动，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交州漫长的海岸。龙编港内千帆林立，桅杆如戟，然而所有船员的目光，都被那艘缓缓驶入港湾的巨舰牢牢攫住——“破浪号”。它已不复半年前离港时的雄姿，如同被深海巨兽反复蹂躏过的遗骸。巨大的柚木船体上布满狰狞的撞击凹坑和深长的划痕，高耸的主桅顶端，那面象征甘宁威名的绣金锦帆仅剩残破一角，在风中悲壮招展。船帆千疮百孔，被海盐与硝烟染成灰黄。最触目惊心的是船首那狰狞的青铜撞角，其上竟凝固着大片暗红的血迹与几片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巨大鳞片！
码头上，蒋毅玄袍如墨，负手而立。海风鼓荡着他的衣袖，他目光沉静如渊，注视着伤痕累累的巨舰靠岸。当跳板轰然落下，甘宁的身影出现在船舷时，即便以蒋毅的定力，眼底亦掠过一丝波澜。
甘宁，这位昔年纵横长江令江东胆寒的“锦帆贼”，此刻形容枯槁如礁石。深古铜色的皮肤被烈日与海风灼烤得皲裂如旱地，乱须虬结，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锐利如淬火的刀锋，燃烧着疲惫深处不灭的火焰。破损的皮甲下是浸透盐霜的硬衣，步伐踏在跳板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那是长期搏命于风涛与血火的代价。然而当他站定在蒋毅面前，抱拳低吼“主公！甘宁…回来了！”时，那股桀骜的豪气与浴血归来的沧桑，瞬间压倒了所有狼狈。
“兴霸！辛苦了！”蒋毅上前一步，用力扶住甘宁的手臂，那份沉甸甸的分量，传递着无需言说的关切与肯定。
甘宁眼中暖意一闪，随即被更炽热的光芒取代。“主公，此行…收获如山，然代价…亦如山！”他猛地回身，指向身后“破浪号”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船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涛骇浪的回响，“自龙编启航，循占城海岸南下，过林邑、扶南旧港，风浪虽恶，尚可周旋！然穿越‘马六甲’海峡（彼时尚未命名，甘宁以其狭窄如咽喉而称之）时，方知何为天地之威！”
他的描述将众人卷入那片狂暴的咽喉要道：“海峡狭窄，暗礁密布如獠牙！洋流诡谲，漩涡如魔口吞噬！更兼风暴无端骤起，非风，乃天倾海覆！巨浪非浪，乃水墙崩塌！‘破浪号’如落叶飘萍，龙骨呻吟欲碎！两艘快船避之不及，一为暗礁撕碎，一被漩涡吞噬，弟兄们…尸骨无存！”水手们挺起伤痕累累的胸膛，眼中是刻骨的痛楚与不屈。
“然闯过鬼门关，海天顿阔！西南航行旬日，便见一片巨陆横亘于前！”甘宁的声音带着发现新天地的震撼，“其海岸曲折漫长，密林蔽日，山脉连绵！我等沿海岸探查，发现此地土人众多，聚落星罗棋布，其民肤色棕黄，体格精悍，言语复杂多变。其地分南北两部：北者伸入海中，狭长如龙脊，扼守海峡咽喉（马来半岛）；南者则为一巨岛，形似卧虎，隔海与龙脊相望（苏门答腊岛）！我等依其形，名北为‘金洲’，南为‘宝洲’！”
他着重强调了这两地的战略价值：“主公！此二洲之重，关乎我交州乃至整个南疆气运！**‘金洲’（马来半岛）狭长如臂，其最窄处（克拉地峡）不过数十里，东西两海近在咫尺！若能在此开凿通道或建陆上转运枢纽，则东西海路可避马六甲风暴暗礁之险，事半功倍！更兼其北端与陆上群山相连，隐入莽林深处！**”甘宁眼中精光爆射，“我等冒险沿河深入，竟于丛林深莽处，发现零星汉式残碑、陶片，更遇土人言及北方有‘巨城’、‘铁骑’！**其方位，正指向主公已纳入版图之扶南全境，乃至更西之安西都护府辖地！此非天意呼？若能贯通，则我交州、安西，东西万里疆域，海陆相连，血脉相通！**”
“然此等要地，岂无强梁？”甘宁声音转冷，“金洲南部沿海，盘踞数个土王城邦，其民剽悍，据险筑寨，控扼要津，更与一些流窜至此的扶南、占城残余势力勾结，劫掠商旅，不服王化！**末将已探明其虚实，若主公决意取之，只需精兵数千，战舰数艘，辅以雷霆火器，必可犁庭扫穴，使其尽归王土！届时，扶南（安西都护府南境）与金洲北端连成一片，再无阻碍！**”
“至于‘宝洲’（苏门答腊岛）！”甘宁指向南方大海，“则雄踞海峡出口，其地广袤，沃野千里，河流纵横，密林深莽，蕴藏巨木、奇香（胡椒等）、金砂、锡矿！其西岸直面浩瀚大洋，东岸则控扼海峡门户！若在此建立水寨船厂，屯驻重兵，则进可扼守大洋来路，退可屏蔽我交州海疆！实乃锁钥之地！**岛上亦有土邦林立，然其力分散，远不及金洲之敌顽抗。**”
沉重的木箱被抬下，箱盖开启的刹那，码头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璀璨的光芒几乎灼伤眼睛！这并非来自最初的岛屿。“我等在‘宝洲’西岸稍作休整补给，继续向西航行月余，终抵一巨岛！”甘宁拿起一块流光溢彩的鸽血红，“其大，数倍于朱崖！高山耸峙入云，丛林深莽！土人肤色深褐，佩戴硕大宝石，光耀夺目！土人称其岛为‘僧伽罗’（Simhalauipa），意为‘狮族之地’！我等依其音，名之‘锡兰’！”箱中正是未经雕琢却价值连城的鸽血红、蓝宝石、祖母绿、猫眼石，以及温润的“月长石”。
“锡兰遍地珍宝，俯拾皆是！更蕴奇矿！”甘宁拿起沉重乌黑、闪烁金属冷光的矿石（铬铁矿）和赭红色、触手温热的石头（赭石）。“然锡兰之奇，非止于宝！”甘宁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忌惮，“我等深入内陆探查矿脉，于一处巨大宝石矿坑附近，赫然发现一座坚固石堡！绝非土人所能建！石堡依山而筑，墙高堑深，旌旗猎猎！其上守卫，金发碧眼者有之，褐肤卷发者亦有之，身着镶嵌金属片的厚重皮甲或鳞甲，手持长矛巨盾，纪律森严！其了望哨塔，竟以我从未见过之坚硬灰浆（罗马混凝土）垒砌！更见堡内操练之兵，阵列森严，进退如一，绝非寻常海寇商旅！”
他描述起那场充满压迫感的对峙：“彼等言语，如鹰隼厉啸，全然不解！然其意甚明，乃驱逐我等！其兵士居高临下，强弓硬弩齐指！更有数架形制怪异、结构精巧的巨弩（弩炮 Scorpio）对准我等！其弩臂粗如儿臂，寒光慑人！幸而我等人数不多，见机得快，未与其冲突，迅速退入丛林。后捕获一落单土人，以重金及宝石诱之，辅以图画手势，方艰难得知：彼等自称‘罗马人’（Romani），来自极西日落之地！其国庞大，疆域万里！此堡乃其东方疆域之重要据点，专为守护锡兰宝石矿脉及控制海路！彼等在此已营建经年，俨然锡兰一霸！更可虑者，其舰队以此为巢穴，向东可直扑马六甲海峡，威胁我‘金洲’、‘宝洲’乃至交州海疆！其势…已成悬于我门庭之外之利剑！**”
甘宁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为避罗马锋芒，亦为探明归路，我等未作停留，急速东返！循东北航线，又历月余风涛，抵达一片巨大群岛！岛屿星罗棋布，大者如巨鲸浮海，小者如翡翠散落！其中最大一岛，炎热潮湿，瘴气弥漫，丛林遮天蔽日！土人黧黑矮小，纹身黥面，驾独木舟如履平地，善用毒矢吹箭！此岛之奇，在于其山！”他眼中流露出敬畏，“数座巨峰刺破苍穹，峰顶浓烟翻滚，烈焰日夜不息！熔岩如赤龙蜿蜒而下，大地轰鸣震颤！硫磺之气弥漫百里！土人视之为神明居所，顶礼膜拜，称‘阿贡’（Agung），意为‘至高之山’！我等以其山火炽烈，形如坠星，称此群岛为‘爪洼’，主岛曰‘赤星岛’！”
爪洼带来的特产同样奇特：散发浓郁异香的深色硬木（檀香、柚木）；裹着坚硬灰壳、内藏雪白油脂的硕大果实（椰子）；坚韧如牛筋、泛着丝光的奇异纤维（蕉麻、木棉）；沉重乌光闪烁的金属锭（锡锭）；以及刺鼻呛人、色如金粉的硫磺块。甘宁特别强调，爪洼丛林毒虫异草无数，土人用之或为救命药，或为夺命毒。
“自爪洼北上，欲归朱崖（海南），必经一片由无数小岛缀成的海域（菲律宾群岛）！”甘宁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悸动，“此地土人凶悍异常，驾细长灵巧之独木舟，数十乃至上百成群，如狼群般围攻！其船首尾尖翘，速度极快！土人赤膊纹身，口衔利刃，悍不畏死，攀船跳帮如猿猴！更兼吹箭毒镖，防不胜防！我等浴血奋战，损失数十弟兄，‘破浪号’亦添新伤，方得杀出血路，望见朱崖山影！”
甘宁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锡兰的富饶宝石与罗马驻军的冰冷威胁，爪洼的火山奇观与丰饶物产，菲律宾海的血腥遭遇，共同勾勒出一幅瑰丽而危机四伏的南海图景。财富与死亡，机遇与强敌，前所未有地交织在一起。
蒋毅的目光缓缓扫过璀璨夺目的宝石、奇异的矿石、陌生的物产，最终深深烙在甘宁那张写满风霜与坚毅的脸上。海风呼啸，码头一片死寂，唯有浪涛拍岸。
“兴霸…”蒋毅的声音终于响起，沉稳如磐石，却蕴含着足以定鼎风波、开疆拓土的力量，“你此行，踏破万里绝域，探得金洲宝洲之锁钥，锡兰之宝，爪洼之丰，更察知强邻卧榻之侧！此功，非止拓海疆，乃定千秋国本！”
他霍然转身，面向文武群臣与水军将士，声如龙吟，裂石穿云：
“甘宁听封！”
“末将在！”甘宁单膝跪地，甲胄铿锵。
“擢升甘宁，为**交州水师都督，总领南海诸军事**！爵封**镇海侯**！赐金印紫绶，食邑千户！”封赏如雷霆落下，“‘破浪号’及生还将士，重赏擢升！阵亡英魂，三倍抚恤，立祠永享血食！”
“谢主公！”甘宁与水手齐声怒吼，声震海天。
“然！”蒋毅目光如电，先扫向西南内陆（扶南方向），再直刺南方波涛，“沧海之利，陆路之通，皆乃天授！甘宁既探明金洲（马来半岛）乃贯通安西之要道，其上却有宵小负隅，勾结余孽，阻塞王路！此等疥癣之疾，安能容之？！”
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戈铁马之音：
“**命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黄叙，即率精兵五千，出扶南南境，沿甘宁所探路径，南下金洲！**沿途凡有抗拒王师之土王城寨、流窜余寇，**一概剿灭，犁庭扫穴，不留后患！**务必打通扶南至金洲最窄处（克拉地峡）之陆路通道！于此咽喉之地，筑**‘镇南关’**，设转运大仓，驻军屯田！使安西、交州，血脉相连，再无阻隔！”
“至于沧海！”蒋毅目光投向浩瀚的南海，“**‘宝洲’（苏门答腊）控扼大洋门户，乃我南海之盾，东进之基！**命镇海侯甘宁，暂卸都督府庶务！即日起，专司新舰整备、战法革新！**统水师精锐，携工匠、农师、医官、筑城师万人，战船百艘，即刻发兵‘宝洲’！于其东岸择天然巨港，筑‘定海城’与永固水寨，为我南海水师之母港！**移民屯垦，伐木开矿，兴贸易，抚土民（或慑服），使其永为我南海之基石与锁钥！爪洼‘赤星岛’，择良港设次级据点与补给站，勘探矿藏，收集特产，以为‘宝洲’辅翼，东探跳板！”
“格物院墨衡听令！”
“属下在！”
“倾全院之力，助镇海侯！加固船体，研制射程更远、威力更大之火器（霹雳火球）！专克坚船巨堡！所需物料，交、安西两州全力供给！”
“‘影卫’全体动员！”蒋毅的声音冰冷如渊，“以‘宝洲’新港为跳板，不惜代价渗透锡兰！务必查明罗马堡寨详图、兵力部署、舰船动向、后勤补给！金洲扫荡之余孽动向，亦需严密监控！”
蒋毅的目光最终投向南方，仿佛要穿透波涛，直视锡兰岛上那罗马堡垒的阴影：“罗马人，虎狼之师！踞锡兰而窥我咽喉！彼有坚船利堡，我亦有锁钥在手，火器将成！当以‘金洲’陆路为纽带，‘宝洲’巨港为盾矛，爪洼、占城为犄角，**贸易羁縻其商，情报洞悉其虚，火器震慑其胆！**待我‘定海城’固若金汤，水师新舰纵横波涛，‘镇南关’贯通东西…便是**挥师西进，犁庭扫穴，拔除锡兰毒钉，将这罗马利剑熔铸为我镇海丰碑之时！**”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炬，锁定甘宁：“兴霸！你带回的不仅是珍宝与风涛，更是劈开混沌、贯通东西的曙光！这万里海疆与陆路通途，将因你而战鼓雷鸣！镇海侯，这悬于我门庭的罗马之患，孤…便托付于你，**以‘定海城’为基，‘宝洲’为刃，将其斩断！金洲陆路贯通之日，便是你剑指锡兰之时！**”
“末将甘宁！领命！”甘宁昂首，眼中烈焰熊熊，如同赤星岛上永不熄灭的火山，更似即将燎原的星火，“此生此身，尽付沧海！镇海之名，必以罗马人尸骸与锡兰宝石共铸，更以‘定海’雄城、‘镇南’雄关永固之基业为证！**末将即刻整军，先定宝洲，再扫金洲残寇，恭候安西雄师会猎于南海之滨！**”
伤痕累累的“破浪号”在他身后沉默矗立，如同不屈的战碑。码头上，交州文武群情激奋，一股开疆拓土、贯通东西、剑指强敌的磅礴战意，随着甘宁的归帆与蒋毅掷地有声的方略，在龙编港轰然升腾，席卷向遥远的金洲、宝洲，直至锡兰的暗影之下。一场以南海为棋盘，连接安西，控扼马六甲，对峙罗马的宏大棋局，已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