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淘换来的玻璃瓶子,在陆明远书房立柜里搁了三天。
蒙灰的瓶身,浑浊发绿的福尔马林液,还有瓶底那块刻着妖异齿痕的骨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协和医院病理科的老张是他带过的学生,好说歹说,才挪出周一晚上实验室的钥匙。
周一傍晚,陆明远抱着旧报纸裹紧的帆布包,像揣着个冒烟的炮仗,踏进医学院那栋老实验楼。
楼道里空得瘆人,皮鞋敲在水磨石地上,回声撞着心口。空气里消毒水混着陈年福尔马林的味儿,冰冷刺鼻,像停尸房提前开了门。
“老师,您可真能折腾。”老张等在病理实验室门口,接过包,脸上挂着苦笑,“为块老骨头熬大夜,值当吗?”
“值!”陆明远镜片后的眼睛烧着火,“这东西!那齿痕!那骨头上长的‘纹’!能掀了古病理的老黄历!”
老张摇摇头,拧开门锁。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低鸣,照亮一排排冰冷的器械和玻璃罐子。冷气比楼道更重,冻得人牙关发紧。
“设备调好了,”老张指指角落一台连着恒温观察槽的显微成像仪,“按您吩咐,配了高折光率的透明液。不过老师,这骨头泡在劣质福尔马林里几十年,细胞早烂透了……”
“不看细胞!”陆明远打断他,小心翼翼从帆布包里捧出那个蒙尘的玻璃瓶,动作轻得像捧着一触即碎的薄冰,“就看骨面!看那些刻进骨头里的‘鬼画符’!”
老张看着老师近乎狂热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成,您自个儿鼓捣吧。我在隔壁值班,有事喊一嗓子。”他递过钥匙,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实验室只剩下陆明远,和仪器低沉的嗡鸣。
他吸口气,压下心头的燥热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戴上橡胶手套,撬开蜡封。
一股比鬼市浓烈十倍、混杂着陈腐甜腥和福尔马林辛辣的怪味猛地冲出来,顶得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他屏住呼吸,用长镊子夹出瓶底那块灰白色的骨头。
骨头入手沉甸甸,冰得像三九天的铁疙瘩,一股阴寒顺着镊子往指骨缝里钻。
他不敢细看上面狰狞的齿痕和扭曲的天然符纹,飞快地将它浸入观察槽特制的透明液里。液体澄澈,骨头沉在槽底,纤毫毕现。
打开显微成像仪。屏幕亮起微光。陆明远俯身,眼睛死死咬住屏幕。
放大。再放大。
屏幕上,喉骨表面那深及骨质的撕裂状齿痕被扯到眼前。边缘骨茬参差,像被巨力硬生生撕开,骨小梁断裂的茬口白森森刺眼。绝非刀斧,更非已知猛兽!透着一股子蛮荒的、毁灭性的凶戾!
更让他头皮炸开的是那些“天然”符纹。
超高倍放大下,骨面上那些黯淡纹理,竟扭曲盘绕成一种繁复到令人眩晕的阴刻符咒!线条深嵌骨理,绝非生长形成,倒像被无形巨力硬生生烙进骨头里!
陆明远呼吸粗重,手指哆嗦着拧动旋钮,想看清齿痕深处一道细微裂口——
滋啦——!!!
一声钢针刮玻璃的尖啸猛地从仪器里炸出!
屏幕上清晰的骨面影像瞬间被疯狂跳动的雪花吞噬!机身剧烈震颤,电线“噼啪”爆出几点幽蓝电火花!
头顶几盏惨白的无影灯管,像被鬼掐了脖子,“嗤嗤”怪响!灯光疯了一样忽明!忽灭!将实验室切割成无数个跳动扭曲的光影牢笼!
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凭空砸下!像冰瀑倒灌,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温度骤降!陆明远裸露的手背和脸颊瞬间爬满鸡皮疙瘩,呼出的气凝成浓白雾柱!
嗡——
仪器发出一声垂死般的闷响,彻底熄火。屏幕漆黑。闪烁的灯光在同一瞬,如同被掐灭的蜡烛,“噗”地灭了!
实验室陷入一片死寂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
陆明远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攮住!血液冻僵!他想喊,喉咙里塞满了冰碴子,连气都透不出来!
死寂中——
嘶嘶……
一种粘腻的、如同毒蛇在枯草上爬行的细响,从他身后实验室最深的角落传来。
陆明远全身的血“唰”地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他像生锈的门轴,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去。
借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惨淡如鬼火的光,他看见了。
实验室冰冷的水泥地上,墙角那排高大铁皮柜的浓重阴影里,一股浓得如同化不开奶油的惨白雾气,正无声无息地从地底……渗出来!
那雾气翻滚着,凝聚着,带着一股冻髓的阴湿寒气!它像活物般在地面急速扭动、盘旋!越聚越浓!越升越高!
雾气中心,隐隐凝出……轮廓!
先是模糊的一团,雾气猛地向上拉伸、扭曲!拉出两条……细长得不成比例、如同竹竿般扭曲的“腿”!没有脚!下端雾气翻腾着融进地面!
雾气继续上涌!腰!躯干!两条同样细长如枯枝、扭曲的手臂轮廓,从躯干两侧怪异地探出!臂端没有手!只有两团不断蠕动、烟雾构成的模糊爪形!
最后,是头颅的位置!
没有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更加浓郁、翻滚不休的惨白雾气!在那团雾气中心,仿佛有两个深不见底、吸尽一切光线的黑洞,喷吐着无穷的怨毒、冰寒与……饥饿!
一个由纯粹白雾凝成、四肢扭曲抽长、没有面孔、散发着无尽死气的……人形轮廓!彻底成形!
它无声地“钉”在墙角浓影里,那没有脸的“头”,正正“钉”住了僵在观察槽前的陆明远!
一股源自骨髓的恐怖,冰水般淹没了陆明远!他浑身僵死!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白雾凝成的扭曲鬼影,动了!
它没有迈步!整个雾躯如同在冰面滑行,又像被无形的线扯着,无声无息、拖泥带水地朝着陆明远……“飘”了过来!
速度不快,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无法躲避的压迫!所过之处,空气里留下一条凝而不散的白色冰雾带!
陆明远想跑!想吼!身体却像冻在冰坨里!喉咙被冰手扼死!他只能看着那扭曲的、没有脸的白色鬼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鬼影伸出一条由翻滚雾气凝成的、模糊的手臂,缓缓地、缓缓地……探向他的胸口!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尸腐气的寒意,瞬间穿透衬衫,直刺心脏!
陆明远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像被冰锥攮穿!剧痛伴着极寒炸遍全身!血液凝固!眼前阵阵发黑!
他喉咙里终于挤出半声破碎的“嗬——”,身体像截断木桩,直挺挺向后倒去!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那条白雾手臂……似乎并非抓向他,而是……抓向了他身后观察槽里……那块泡在液体中的……喉骨!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吸力猛地从墙角那片最浓的阴影深处传来!
他的身体,连同那块骨头,被一股冰冷粘稠、如同墨汁的黑暗彻底裹住、吞没!
……
第二天清早,天光惨淡。
老张打着哈欠推开门:“老师?还没完事?天都亮……”
话音卡在喉咙里。
实验室一片狼藉。恒温观察槽的玻璃罩碎成蛛网,粘稠的透明液淌了一地,混着打翻的药剂,气味刺鼻。显微成像仪屏幕漆黑,电线被扯断,像死蛇般耷拉。
陆明远教授,连同观察槽里那块要命的喉骨,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角那排铁皮柜后面,地板上残留着一小片深色水渍,像是什么粘稠液体干涸的痕迹。水渍边缘,蜿蜒着伸向柜子与墙壁之间那条狭窄、深不见底的缝隙阴影。
缝隙深处,浓黑如墨,仿佛能吞光。
校方和警察很快赶到。调取监控。画面模糊,布满雪花。时间戳停在昨夜凌晨一点四十七分。
画面中,一团浓得如同实质的、翻滚的白雾,如同活物,从实验室紧闭的门缝下方……无声无息地“流”了进来。
白雾在空无一人的地面盘旋、凝聚……最终定格成一个四肢扭曲抽长、没有面孔的雾影。
紧接着,画面剧震、雪花狂闪!最后一帧定格的模糊影像里,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的白影,正将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拖向镜头无法照到的、墙角那片铁柜后的……浓黑缝隙。
再无其他。
那枚锁着七十年妖劫的喉骨,连同痴迷它的老教授,如同水渗入沙,消失在冰冷的阴影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屋子散不掉的、钻心刺骨的阴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