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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武侠修真 > 辽东邪侠 > 第49章 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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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室的烛光,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坚韧的生命力,不再摇曳欲灭,而是稳稳地燃烧着,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终于被新鲜熬煮的、带着浓郁药香的气息缓缓压制下去。

田泽生开出的那张药方,如同军令。顾远以左谷蠡王的威权,将整个石洲城翻了个底朝天。百年老参?府库珍藏的镇库之宝被毫不犹豫地取来!阿胶珠、紫河车、续断、桑寄生……所有名贵药材,无论多稀缺,都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完美的品质,送到王府后厨!

后厨彻夜灯火通明。经验最老道的药工亲自坐镇,守着那口特制的紫砂药铫,寸步不离。火候被精准地控制着,文火慢炖,将药材中每一分救命的精华都熬煮出来。浓稠的、泛着琥珀光泽的药汁被小心地滤出,再由银兰亲手端着,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入乔清洛口中。

或许是田泽生那惊险万分的银针渡厄稳住了根本,或许是这汇集了天地精华的猛药起了作用,或许是顾远那几乎要燃烧生命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上苍。乔清洛的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她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惨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沉沉睡去。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在药力的作用下,也呈现出一种相对平稳的起伏。

田泽生疲惫地靠在暖阁外间的椅子里,闭目养神。顾远亲自守在内室门口,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目光须臾不离榻上沉睡的妻儿。直到王产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低声道:“王爷,夫人睡稳了,脉象虽弱,但……稳住了!小的们轮流守着,您……您也去歇歇吧?”

顾远紧绷了十几天的神经,在这一刻才敢稍稍松弛。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疲惫感瞬间袭来,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他走到田泽生面前,看着这位救了他全家的年轻神医,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感激。

“先生大恩……”顾远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顾远此生,无以为报!”他深深一揖,又用的是汉人最郑重的礼节。

田泽生连忙起身虚扶:“族长言重了!医者本分,夫人吉人天相,泽生不敢居功。”

顾远直起身,眼中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先生连日奔波,又耗神救治,疲惫已极。请先生务必在府中安心休养!我已命人备下宴席,一来为先生和远道而来的部族勇士们接风洗尘,二来……也是庆贺清洛和孩子们渡过此劫!请先生万勿推辞!”

田泽生看着顾远眼中那真挚的感激和不容置疑的坚持,又想到自己确实需要休整,便不再推辞,拱手道:“如此,便叨扰族长了。”

王府正厅,一扫多日的阴霾压抑,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巨大的炭盆驱散了深秋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美酒的醇冽和各种菜肴混合的诱人香气。

长长的桌案上,珍馐美馔堆叠如山。整只的烤全羊金黄酥脆,油光锃亮,散发着诱人的焦香;肥美的炖鹿肉热气腾腾,汤汁浓郁;还有各式山珍野味、时令鲜蔬、精致的江南点心……琳琅满目,丰盛得令人咋舌。仆役们流水般穿梭,将一坛坛上好的烈酒开封,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粗犷的大海碗中。

顾远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穿上了象征左谷蠡王身份的华丽貂裘锦袍,虽然眉宇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燃着久违的光彩。他坐在主位,右手边是略显拘谨但已洗去风尘的田泽生,左手边则是同样换上新衣、精神却依旧有些萎靡的乞答孙乙涵。

墨罕、邹野、左耀、赤枭、铁狼等心腹将领,以及何佳俊、银兰、春杏等府中核心人物尽皆在座。最引人注目的,是厅堂中央席地而坐的那八十多名羽陵部战士!他们洗去了长途奔袭的泥垢,换上了虽然破旧但干净的部族服饰,脸上还残留着风霜刻下的痕迹,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此刻,他们的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归家的喜悦,是完成使命的骄傲,更是见到族长的激动!

“兄弟们!”顾远端起面前满满一大海碗烈酒,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厅内的喧哗,“这第一碗酒!敬长生天!敬古日连羽陵部先祖英灵!佑我妻儿,渡过死劫!”他仰头,将碗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水顺着下颌流下,带着一种粗犷的豪迈。

“敬长生天!敬先祖!”厅内所有羽陵战士齐声高吼,声震屋瓦,他们纷纷举碗,仰头痛饮!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第二碗!”顾远亲自执壶,再次将自己的酒碗倒满,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个羽陵战士的脸庞,最后落在田泽生身上,“敬田先生!妙手回春,救我妻儿性命!此恩,顾远与羽陵古日连两部,永世不忘!”他再次举碗,对着田泽生深深一躬,然后仰头饮尽。

“敬神医!!”这一次的吼声更加整齐,更加狂热!所有羽陵战士看向田泽生的目光,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感激和崇敬!田泽生连忙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他虽不善饮,此刻也被这浓烈的气氛感染,郑重地回礼:“泽生不敢当!分内之事!”说罢,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努力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连连咳嗽,却引来众人善意的哄笑。

“第三碗!”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力量,“敬我们羽陵部战死的勇士!敬那些倒在路上的好马!敬我们活着回来的——好兄弟!”他环视着那八十多张风尘仆仆却坚毅如铁的脸庞,眼中瞬间涌上热意,“没有你们!就没有我顾远妻儿的命!没有你们豁出性命跑死马,田先生到不了石洲!你们的名字,你们的功劳,你们的血汗,我顾远——刻在心里!”

他高高举起酒碗,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这碗酒,敬死去的英魂!他们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们的父母,我养!他们的儿女,我的儿女养!我顾远以长生天和先祖之灵起誓,必不负他们!这碗酒,也敬你们!活着的,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是我羽陵部的脊梁!喝!”

“敬死去的兄弟!敬活着的好汉!”吼声带着哭腔,悲壮而豪迈!八十多名战士齐刷刷举碗,不少人的眼角已经湿润,他们仰起头,将碗中的烈酒连同心中的激荡、悲痛和忠诚,一起灌入喉中!酒水混杂着泪水,滑落颈间。

顾远放下酒碗,胸膛剧烈起伏。他大步走到厅堂中央,走到那些席地而坐的战士中间。他用力拍着每一个人的肩膀,叫着他们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询问着他们路上的艰辛。他看到了他们脸上被寒风割裂的口子,看到了他们手上冻伤的裂痕,看到了他们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疲惫,更看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忠诚!

“吃!都给我放开了吃!”顾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他亲手撕下一条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羊腿,塞到旁边一个看起来最年轻、也最瘦弱的战士手里,“在石洲,在你们族长这里,就要像在自己家一样!这肉,管够!这酒,管够!吃他娘的三天三夜!补回路上掉的膘!”

“谢族长!”战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最后一丝拘谨也彻底消失。他们不再客气,如同饿狼扑食般扑向面前丰盛的食物。大块的金黄羊肉被撕扯下来,塞进嘴里,油脂顺着嘴角流淌;整条的鹿腿被抱在怀里啃食;滚烫的肉汤被大口吞咽下去,温暖着冻僵的肠胃。粗犷的笑声、满足的咀嚼声、碗碟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交响乐。

墨罕、邹野、左耀等人也彻底放开了,大笑着加入其中,与这些同生共死的部族兄弟勾肩搭背,划拳行令,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何佳俊素来沉稳,此刻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小口啜饮着美酒,看着眼前这充满血性与豪情的场面,金丝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感慨和暖意。

顾远回到主位,看着厅内这热烈喧嚣、生机勃勃的景象,看着一张张因饱食而泛红、因酒意而兴奋的脸庞,心中被巨大的满足和感激填满。清洛和孩子保住了!他的兄弟们也安然回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贺?

他再次举起酒碗,正要与旁边的乞答孙乙涵碰杯,却见这位一路统领着队伍、以悍勇坚韧着称的悍将,脸上非但没有多少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悲痛。他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着。

“乙涵?”顾远放下酒碗,关切地皱眉,“怎么了?回家了,怎么还苦着脸?可是路上太辛苦?”

乞答孙乙涵猛地抬起头,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竟已通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他放下酒碗,猛地单膝跪倒在顾远面前,头颅深深垂下,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

“族长!乙涵……乙涵无能!有负族长重托!”

厅内的喧嚣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在跪地的乞答孙乙涵身上。

“我们……我们出发时,一百名兄弟!”乞答孙乙涵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艰难地挤出,“一人三马!全是族里最好的战马!”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悲痛和自责:“为了赶路……为了赶路啊族长!我们……我们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风雪无阻!昼夜不停!刘守光的哨卡,我们硬闯!万丈悬崖,我们贴着石壁往下滑!深不见底的雪谷,我们闭着眼往下跳!马……马跑死了就换!换来的马……接着跑!跑到口吐白沫……跑到四蹄迸裂!”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兄弟们……兄弟们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孬种!没有一个掉队!可是……可是那路……那不是人走的路啊!是鬼门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扎木合!为了给队伍探路,连人带马摔下了万丈冰崖!尸骨……尸骨都没找到!”

“巴沙!过冰河时,马失前蹄,被冰流卷走!后面的人留下捞了一刻钟……只捞上来他的帽子!”

“还有阿古达木……乌恩其……他们……他们是在最后一天,马累死了……人……人也活活累死在马背上了啊!到死……到死手里还攥着缰绳!还有……还有二十五匹最好的战马……是活活跑死的!倒在石洲城外……连城门的影子都没看到……”

乞答孙乙涵的声音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皱过眉头的悍将,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方才的喧嚣、欢庆、酒肉的香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了。所有人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那些正在大口吃肉的战士,动作僵在半空,嘴里的食物变得苦涩难咽。墨罕等人脸上的笑容凝固,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沉痛。田泽生也放下了筷子,脸色凝重。

顾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刚刚还沉浸在妻儿得救的巨大喜悦中,还沉浸在兄弟们平安归来的欣慰里……却忘了,这份“平安”,是建立在何等惨烈的牺牲之上!

扎木合……那个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射箭百步穿杨的小伙子……

巴沙……憨厚老实,力气最大,总说自己要娶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阿古达木……乌恩其……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此刻在顾远脑海中无比清晰地闪过,然后……轰然碎裂!变成冰冷的、无法挽回的名字!

为了救他的清洛,为了救他的孩子……这些忠诚的族人,这些正值壮年的勇士,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风雪弥漫的千里路途上!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他们也有父母在草原上翘首以盼,也有妻子在帐中等待归人,也有嗷嗷待哺的儿女!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感激、以及无边无际的罪恶感和痛楚的洪流,如同失控的野马,瞬间冲垮了顾远的心防!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双手死死抓住桌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不至于倒下。

他为了自己的妻儿活命,却让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踏上了死路!

“族长……”乞答孙乙涵看着顾远痛苦的样子,心中更加悲恸。

顾远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泪水,那目光里充满了沉痛和决绝。他一把推开桌子,踉跄着走到乞答孙乙涵面前,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力将这个忠诚的部下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乙涵!是我的错!是我顾远的错!”顾远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刻骨的自责,“是我……是我把你们……推上了那条死路!是我……为了救自己的妻儿……害死了我们的好兄弟!”

他环视着厅内所有沉默的羽陵战士,目光扫过每一张悲痛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重的承诺:

“死去的兄弟,都是我羽陵部的英雄!是我顾远永世的恩人!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家人,就是我顾远的家人!”

“传我族长令!”顾远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厅中炸响:

“即刻飞鹰传书金牧!扎木合、巴沙、阿古达木、乌恩其……所有为护送田先生而战死的兄弟,家中若有父母,族里奉养至终老!每月供给双倍于族老的肉食奶食!四季衣裳,由族中最好的皮匠缝制!若有妻儿,其妻视同我顾远之嫂!其子视同我顾远之子侄!族中最好的草场,划归其家放牧!最好的老师,教导其子读书习武!直至其子成年,能撑起门户!所有抚恤,牛羊、皮货、金银,按部族阵亡头领的三倍!不!五倍发放!由金牧亲自督办,即刻执行!若有半分克扣,族规处置!”

“活着回来的兄弟!”顾远的目光转向那八十多名战士,眼中是深深的感激和愧疚,“每人赏黄金百两!上等战马三匹!精钢弯刀一柄!上好皮裘三件!牛羊各五十头!此乃我顾远石洲私库所出!稍后便由佳俊登记发放!”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还有那些……跑死的战马!它们也是功臣!是救了我妻儿的恩马!它们的骸骨……若有寻回,厚葬!寻不回……就在它们倒下的地方,立碑!刻上它们和它们主人的名字!让后来人知道,这里躺着的,是我羽陵部的忠魂烈马!”

“族长!” “族长!” 厅内所有的羽陵战士,包括乞答孙乙涵,再也忍不住,齐刷刷跪倒一片!这一次,不再是请罪,而是感激!是忠诚!是发自肺腑的认同!顾远族长没有忘记死去的兄弟!没有辜负活着的勇士!他给了死难者最高的哀荣和最坚实的保障!给了生还者最丰厚的回报!跟着这样的族长,刀山火海,值了!

“都起来!起来喝酒!吃肉!”顾远抹去脸上的泪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里,却带着无法抹去的沉重,“今日……本该是欢庆的日子!死去的兄弟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看到我们在此悲泣!他们要看到我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要看到我们羽陵部的汉子,永远挺直脊梁!来!端起碗!为了活着的!也为了死去的!干了这碗酒!愿长生天保佑我羽陵古日连两部,人丁兴旺,永世昌盛!”

“干!”

“长生天保佑羽陵!保佑古日连!”

悲怆的气氛被顾远强行扭转,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团结的力量。战士们重新端起酒碗,将悲痛和对族长的忠诚,连同碗中辛辣的烈酒,一起狠狠灌了下去!厅内的喧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笑声中多了一份沉重,一份血性相融的豪迈。顾远也重新坐回主位,强忍着心中的痛楚,陪着众人喝酒,接受着部下的敬酒,只是那碗中的酒,似乎比黄连还要苦涩。

耶律德光派来的王庭铁鹞子们,在萧斡里剌的带领下,坐在相对靠外的席位。他们沉默地喝着酒,吃着肉,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厅内发生的一切。

看着顾远因部族战士牺牲而痛苦落泪,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出远超规格的抚恤和赏赐,看着他强忍悲痛与部众同饮……萧斡里剌冷硬的脸上,表情复杂。他身边的副将低声用契丹语感叹道:“将军……这顾远……对部众真是没得说!为了老婆孩子能做到这份上,对死去的族人也能做到这份上……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难怪他的部下肯为他卖命!”

萧斡里剌默默地点了点头,喝干了碗中的酒。心中对顾远那份“情深入骨”的判断,更加确信无疑。这样一个将情义看得如此之重、又如此厚待部属的人,他的软肋是如此清晰,他的忠诚,至少在救回妻儿后的一段时间内,应该是可靠的。他低声对副将道:“把这里的情况,特别是顾远厚恤部属、悲恸战士牺牲的情形,也一并报给王子殿下。”

正厅传来的喧嚣,像遥远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听雨轩死寂的堤岸。那笑声、碰杯声、隐约的烤肉焦香……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苏婉娘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裹着那床薄得透风的旧棉被,瘦削的身体在寒意中微微发抖。近两个月的幽禁、冷落、粗糙到难以下咽的饮食、日复一日的恐惧和胡思乱想,早已将她从那个艳丽张扬的宠妾,抽空成一具徒有人形的空壳。脸颊凹陷,颧骨凸起,皮肤黯淡无光,布满了愁苦。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媚态与野心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两口枯竭的死井,映不出半点光亮。华丽的纱衣早已被收起,换上了粗糙发硬的旧布衣裙,空荡荡地挂在伶仃的骨架上,更显凄惶。

她甚至懒得去看桌上那早已冷透、散发着淡淡馊味的食物——两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几个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一碟表皮发皱、蔫头耷脑的劣等果子。饥饿感日夜啃噬着她的胃,但更深的绝望,早已让她失去了对食物的基本欲望。

旁边的矮榻上,翠柳也趴在那里,后背的鞭伤虽结了痂,动作稍大些依旧会牵扯得生疼。她的脸色同样苍白憔悴,但比起苏婉娘那彻底被摧毁的精神,她的眼中至少还有一丝活气,以及对这漫无止境囚禁的茫然。

“姨娘……”翠柳侧耳倾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热闹,枯槁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惊疑,她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激动,“您听……外面……外面好热闹!这声音……这动静……是不是……是不是王爷回来了?!”

“王爷”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婉娘那层厚重的麻木外壳!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巨大恐慌的光芒!如同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王爷……王爷回来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动作却因虚弱和激动而显得笨拙无力,差点从床沿栽下去,“真的吗?翠柳!你听清了?!是王爷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她连滚爬爬地冲到门边,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门板,将耳朵紧紧贴在上面,贪婪地捕捉着外面那遥远却真切的喧嚣。那热闹的声浪,此刻在她耳中,无异于仙乐!是希望!是救赎!

“是!姨娘!错不了!就是王爷回来了!在宴客呢!好多人!好热闹!”翠柳也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王爷回来了!他……他一定没忘了您!一定……”

“王爷!王爷!”苏婉娘的心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和希望填满,淹没了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绝望!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喊而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开门!快开门!放我出去!我要见王爷!我是苏姨娘!王爷最宠爱的苏姨娘!王爷回来了!他一定想见我的!让我出去!快开门啊!王爷——!”

她拍得门板砰砰作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囚禁了她近两个月的牢笼拍碎!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以及远处厅堂里更显刺耳的欢笑声。那扇厚重的门,纹丝不动,冰冷地隔绝着两个世界。

拍门的手无力地滑落。眼中那狂喜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迅速黯淡、熄灭,被更深、更浓重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取代。她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软软地滑坐在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冰凉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他回来了……却不来见我?”

“是不是……是不是他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不懂事?气我惹恼了王妃?气我……气我当初克扣她的用度?”

“还是……还是周德威……周德威那个混蛋!是不是他替我向王爷说了什么坏话?王爷……王爷要休了我?要把我送回汾州那个火坑去?”想到周德威那张贪婪又冷酷的脸,苏婉娘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不会的……”她又猛地摇头,试图抓住记忆中那些虚幻的温暖碎片,声音带着哭腔,“王爷说过喜欢我的……他抱着我的时候……那么温柔……他夸我好看……他赏了我那么多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么多……他怎么会不要我了?怎么会……”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干枯的头皮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为什么!为什么啊!这两个月……他像忘了我一样……连句话都没有……连问都不问一声……”

巨大的委屈、被彻底遗忘的恐惧、以及被抛弃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开始神经质地揪扯着自己本就稀疏枯黄的头发,像只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小兽,蜷缩在门边,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哭泣。

翠柳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也充满了酸涩和同病相怜的恐惧。她忍着背痛,挣扎着挪到苏婉娘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姨娘……别这样……王爷……王爷兴许是刚回来,事情太多……前头那么多贵客……或者……或者王妃那边……”她不敢再说下去,生怕刺激到苏婉娘。

“王妃……王妃……”苏婉娘猛地抓住翠柳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中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怨毒和不甘,那光芒几乎要将她枯槁的面容点燃,“又是她!一定是她!是她这个贱人!仗着有儿子有肚子!霸占着王爷!是她不让王爷来见我!是她!她不得好死!她和她肚子里的孽种都不得好死啊!”她恶毒地咒骂着,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

长时间的幽禁早已摧毁了她所有的心气和骄傲。从最初的怨恨、不甘,到后来的恐惧、自我怀疑,再到此刻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恨乔清洛,恨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但更深、更隐秘的,是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抓不住王爷的心!恨自己为什么不像乔清洛那样会生孩子!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那么愚蠢地嚣张跋扈,生生把到手的一切都作没了!

看着翠柳忍着伤痛来安慰自己,看着她眼中那份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关心,苏婉娘心中那最后一丝对下人的傲慢也崩塌了。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囚笼里,只有翠柳还陪着她,还叫她一声“姨娘”,还愿意把本就不多、难以下咽的食物多分给她一点……这已经是她仅存的、唯一的温暖和依靠了。

“翠柳……”苏婉娘反手紧紧抓住翠柳的手,力气大得让翠柳吃痛,汹涌的泪水冲刷着她枯槁的脸颊,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悔恨,“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脾气坏……仗着王爷的势……骂你打你……还……还让你去欺负正院的人……你……你别怪我……好不好?在这个鬼地方……只有……只有你还肯理我……还肯叫我一声姨娘了……” 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将头深深埋在翠柳并不宽厚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绝望,仿佛要将这两个月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

翠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和依赖弄得心头一酸,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滚落。她轻轻拍着苏婉娘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背,也哽咽着:“姨娘……别这么说……奴婢……奴婢不怪您……真的……奴婢……奴婢陪着您……咱们……咱们一起……”

两个被遗忘在王府角落的女人,在这冰冷绝望的囚笼里,紧紧相拥,哭作一团。彼此的体温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慰藉,彼此的泪水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响。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听雨轩彻底染黑。

就在苏婉娘蜷缩在冰冷的炕角,破旧的棉袍裹紧她枯槁的身体,却抵挡不住那从心底泛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院门外守卫的闲聊声,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脏。

“嘿,哥几个,闻见没?这烤全羊的味儿,真他娘的香啊!馋死老子了!”

“别想了,老实守着吧!谁让咱们没摊上好差事,被派来守这冷宫?”

“妈的,真晦气!里面那女人,王爷怕是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还‘姨娘’呢,呸!”

“可不是?听说就因为她,差点害死夫人和两个小主子,大人没直接剐了她,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还想着出来?做梦!”

“赤磷卫那帮大爷才叫爽!放假吃席领赏钱!啧啧,人比人得死啊……”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小心隔墙有耳……”

“赤磷卫……放假了?”苏婉娘混沌的脑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赤磷卫!那是顾远的铁杆心腹,是王府最精锐、也最忠诚的护卫力量。往日里,看守听雨轩这种“重地”,必然是赤磷卫轮值,他们纪律严明,眼神锐利,对顾远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绝无通融的可能。

但今天……他们放假了?被换成了府里的普通小厮?

苏婉娘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得她瘦弱的胸腔生疼。一股强烈的、夹杂着绝望与孤注一掷的冲动,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起。机会!这或许是这两个月来,唯一的机会!赤磷卫不在!眼前这几个小厮,言语轻佻,态度散漫,显然不是赤磷卫那种油盐不进的铁疙瘩!他们提到了“姨娘”这个称呼,言语中虽有不屑,却似乎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对“主子”名分的忌惮?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攫取了苏婉娘的全部心神。王爷回来了!府里在为他庆贺!他正沉浸在得子的巨大喜悦中!或许……或许此刻的他,心情正好?或许……或许自己苦苦哀求,唤起他哪怕一丝旧情?或者,仅仅是让他想起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存在?

“翠柳!翠柳!”苏婉娘猛地从炕上扑下来,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踉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快!快扶我到门边去!”

翠柳被她吓了一跳,看着苏婉娘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姨娘?您……您要做什么?”

“做什么?”苏婉娘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翠柳的手臂。

“我要见王爷!我要让王爷知道我被关着!我要出去!这是唯一的机会!门外不是赤磷卫!是几个不懂事的小厮!他们……他们不敢真得罪我这个‘姨娘’!快去!”

她几乎是拖着翠柳,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扇隔绝了她两个多月的厚重院门前。冰冷的门板刺激着她的掌心,却浇不灭她心中那点疯狂燃烧的火焰。她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开始疯狂地捶打那坚硬的门板!

“嘭!嘭!嘭!”

沉闷的捶打声在死寂的听雨轩内响起,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开门!开门啊!”苏婉娘扯开干裂嘶哑的喉咙,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喊起来,声音尖锐得如同夜枭,“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我是苏姨娘!我要见王爷——!”

这突如其来的捶打和嘶喊,显然吓了门外那几个正百无聊赖、想着席面美酒的小厮一大跳。

“我操!里面那疯婆子发什么癫?”

“妈的,吓老子一跳!这大半夜的鬼哭狼嚎!”

“怎么办?张头儿?”一个年轻些的小厮声音带着惊慌,看向那个被称为“张头儿”的、声音粗嘎的守卫。

张头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弄得心烦意乱,他走到小门前,对着门缝不耐烦地吼道:“吵什么吵!闭嘴!再吵老子不客气了!”

“我要见王爷!”苏婉娘听到回应,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捶打得更急,喊声更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哭腔,“求求你们!帮我通传一声!告诉王爷!他最宠爱的苏婉娘想见他!求他开恩!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们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王爷——!”

她的声音凄厉绝望,又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执着,穿透门板,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几个小厮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为难和厌烦的神色。

“妈的,真晦气!这疯婆子!”张头儿啐了一口。

“张头儿,这……这毕竟是古大人的姨娘,虽然……虽然现在这样了,可万一……”另一个稍微机灵点的小厮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犹豫,“万一哪天大人想起她来,知道咱们今天连传个话都不肯,会不会……”

这话戳中了张头儿的心事。王府里等级森严,主子就是主子,哪怕失宠的主子,也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随意轻慢得罪的。苏婉娘再落魄,名义上还是顾远的侍妾。大人现在正高兴,万一过后想起这茬,追究起来,他们几个看门的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传个话,不过是跑跑腿,总比被扣上个“怠慢姨娘”、“隔绝内外”的罪名强。

张头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听着门内那一声声凄厉的“王爷”和“求求你们”,最终还是妥协了:“妈的!真麻烦!小六子!你腿脚快,去!去前院找大人……不,直接找何总管或者墨罕将军身边的亲随,就说……就说听雨轩的苏姨娘闹着要见王爷,哭喊得厉害,请他们示下!”

他特意强调了“闹着要见王爷”、“哭喊得厉害”,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叫小六子的年轻小厮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撒腿就往前院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宴席方向跑去。他不敢直接闯正厅,只能在外面焦急地张望,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看起来像个小头目的仆役,将张头儿的话复述了一遍。

消息就这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颗小石子,在喧嚣的背景下,一层层传递上去。最终,传到了正被墨罕等人围着敬酒、脸上带着疲惫却放松笑意的顾远耳中。

一个墨罕的亲兵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王爷,听雨轩那边……苏姨娘闹腾得厉害,非要见您,看守的小厮怕出事,传话过来请示。”

喧闹的声浪似乎在这一刻微微退去。

顾远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骤然凝固,然后迅速熄灭。那双刚刚还因为酒意和喜悦而显得明亮的深邃眼眸,瞬间变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苏婉娘。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刺进了他此刻被酒精和喜悦浸泡得有些松弛的神经。

他端着酒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前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景象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那些为了妻儿脱险、为了部族兄弟归来而涌动的巨大喜悦和感激,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隐。

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暖阁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乔清洛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的脸庞,高高隆起腹部那令人心碎的微弱起伏,田泽生施针时额角滚落的汗珠,银兰端着药碗微微颤抖的手……还有那为了求一线生机,死在千里风雪路上的羽陵部勇士!

这一切痛苦的根源,这个险些让他失去挚爱、失去骨血、失去忠勇兄弟的罪魁祸首!

一股暴戾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带着焚毁一切的炽热和毁灭欲,轰然冲上顾远的头顶!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握着酒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热血涌上面颊,让他整张脸都微微涨红。

杀了她!

这个念头清晰而强烈地在他脑海中炸开。就在此刻!就在这欢庆的时刻,用她的血,祭奠那些枉死的兄弟!祭奠清洛和孩子们所受的苦难!让她为自己愚蠢的恶毒付出最惨痛的代价!这似乎是最直接、最痛快、也最符合他此刻心绪的选择!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冷酷的命令。

然而,就在那杀意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另一幅画面,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苏婉娘刚被送到他身边时的样子。眼神怯懦绝望,而后是自己利用她,演戏麻痹李存勖,她带着被驯服的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鹿。她笨拙地学着草原女人的豪爽,却总带着苏府养出的那种刻意的、惹人厌烦的搔首弄姿。她曲意逢迎,试图用那些拙劣的手段取悦他,却常常适得其反,显得愚蠢又可笑。她只是一个被苏府,被周德威当作工具送过来,又被自己当作棋子利用的可怜虫罢了。

她确实恶毒,愚蠢地恶毒。但她真的明白自己自己送她那碗汤意味着什么吗?或许在她那被嫉妒和浅薄充斥的脑子里,那只是“让正房夫人吃点苦头”、“夺宠爱”的手段?她可曾想过那会差点酿成三条人命的惨剧?

这两个月的幽禁……对一个曾经在苏府从小锦衣玉食、又在他身边过了段“风光”日子的女人来说,恐怕比死也好不了多少。那听雨轩的冰冷死寂,足以磨灭任何人的心志。小厮口中的那她此刻的哭喊,与其说是悔悟,不如说是绝望中最后的挣扎。

更何况……顾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情绪。毕竟……她曾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过。那两个多月,她费尽心机的服侍,那些笨拙的讨好,那些刻意扭动的腰肢……虽然让他厌烦,却也实实在在是他发泄过欲望的躯体。纯粹的恨意?似乎……也谈不上。更多的是对她愚蠢和恶毒带来的后果的愤怒,以及一种被工具反噬的懊恼,况且,杀了她周德威李存勖那面还没法交代……

罢了。

一声无声的叹息,沉重地落在顾远的心头。那汹涌的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厌倦的淡漠。

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可怜虫,一个被利用完就丢弃的棋子。她的死活,于大局无碍。此刻杀她,徒增晦气和麻烦,也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更会冲淡了今日来之不易的喜气。待产的清洛需要静养,羽陵部的勇士们需要休整,石洲城需要稳定……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人,再起波澜。

“哼。”顾远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浓浓的不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脸上的涨红褪去,恢复了惯常,只是那深邃的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看也没看那传话的亲兵,目光重新投向喧闹的宴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淡漠,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告诉传话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恰当、也最疏离的措辞,“夫人和两位小主子遭此大难,险些……哼,根源在谁?她还有脸闹?”

亲兵心中一凛,屏息凝神。

顾远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深的疏离:“罢了。也是个可怜人,不过是个被人当商品的糊涂东西。幽禁至今,也算受够了惩戒。”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给这件事定性。

他放下酒碗,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对侍立在身侧的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去后厨。让他们挑四个像样的热菜,再装些时令果子,给听雨轩送去。”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小厮连忙躬身应道:“是,大人。”

顾远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最后的措辞,又像是在为这微不足道的施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终于,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小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施舍的意味:

“就说……”他微微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夫人和双生子平安,府里大喜,让她们也沾沾这份喜气吧。”

“沾沾喜气”。这四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说出,却如同一道冰冷的符咒,彻底划清了界限,也彻底宣判了苏婉娘在他心中的位置——一个可以施舍些许残羹冷炙、沾点主母“喜气”的、无关紧要的囚徒。

“是!小的明白!”小厮听得清清楚楚,连忙应声。

顾远不再看那小厮,仿佛这件事已经处理完毕,微不足道。他从腰间随意的锦袋里摸出一小块散碎银子,看也不看,随手抛给小厮,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赏你的。速去办。”

小厮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块带着体温的碎银,入手微沉,脸上立刻堆满了受宠若惊的谄媚笑容,连声道:“谢大人赏!谢大人赏!小的这就去!保管办得妥妥当当!”说完,一溜烟地朝着后厨的方向跑去,脚步轻快,仿佛接了个美差。

顾远则重新端起酒碗,脸上又挂起了符合此刻场合的、略显疲惫的笑容,转向身边敬酒的墨罕等人,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阴霾和那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从未发生过。只有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才泄露了方才内心那短暂的、惊心动魄的波澜。

而那块小小的碎银,和那句冰冷疏离的“沾沾喜气”,则成了传递到听雨轩的最终判决书……

听雨轩这面,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欢闹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停歇。突然,听雨轩那扇紧闭了太久、仿佛生了根的大门,传来了锁链被拨动的、清晰的“哗啦”声!

苏婉娘和翠柳如同惊弓之鸟,哭声戛然而止,猛地分开,惊恐万状地望向门口,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普通小厮衣服、手里提着一个崭新朱漆食盒的年轻面孔探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点不耐烦,又有些隐隐的畏惧,眼睛快速地在昏暗的室内扫了一圈。他身后没有跟着往日凶神恶煞的赤磷卫,只有他自己。

“苏……苏姨娘?”小厮的声音带着点试探,目光落在瘦弱,满脸泪痕的苏婉娘身上,显然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苏婉娘的心瞬间从绝望的深渊被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所有的理智!她连滚爬爬地冲到门边,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癫狂的光芒,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尖锐变调:“是……是我!是王爷……王爷让你来的吗?是不是王爷要见我了?快!快带我去见王爷!王爷在哪里?快带我去!”她语无伦次,伸手就想推开挡在门口的小厮往外冲,仿佛门外就是她重获新生的天堂。

小厮被她这疯狂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差点绊倒。他慌忙将手中那个沉甸甸、散发着诱人食物香气的崭新食盒放在门槛内的地上,快速说道,声音带着点慌乱和撇清:“姨娘别急!不是王爷要见您!大人……大人正忙着在前面宴请贵客呢!是……是顾大人吩咐小的,给姨娘送点吃的来。”他特意强调了“顾大人”而非“王爷”。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光鲜的食盒,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容,仿佛在背书:“顾大人说了,夫人……哦,就是乔夫人,今日双生胎安康大喜,府里上下都在欢庆。让小的给姨娘也送几个菜来,沾沾……沾沾喜气!让姨娘也……跟着高兴高兴!” 他说完“沾沾喜气”四个字时,眼神明显有些闪躲,不敢看苏婉娘的眼睛。仿佛完成了烫手山芋的交接,他飞快地关上院门,重新落锁,脚步声如同被鬼追着般迅速远去,消失在回廊尽头。

沾沾……喜气?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婉娘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胸膛!她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脸上那狂喜的、仿佛看到救赎的光芒瞬间凝固,然后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咔嚓”一声,寸寸碎裂!

王爷……不是忘了她。

也不是生她的气。

更不是去找周德威告状要休她……

而是……根本不屑于来见她!

她苏婉娘,在他顾远眼中,连获得一点像样的食物,都需要沾那个贱人乔清洛生孩子的“喜气”?!

“噗——!”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苏婉娘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践踏的万分之一!

“姨娘!姨娘您怎么了?快醒醒!”翠柳吓得魂飞魄散,不顾背痛扑过去扶她,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苏婉娘额头迅速肿起的青紫,又惊又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地上那个崭新的食盒吸引。那里面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对于吃了近两个月猪食的她们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

“姨娘!您看!王爷……王爷还是想着您的!还送了这么好的菜来!”翠柳试图用这点“恩赐”唤醒苏婉娘,手忙脚乱地去打开食盒的盖子。精致的铜扣弹开,盖子掀起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内的馊味和绝望。

食盒里,果然不再是冰冷的稀粥和硬饼。四个洁白的细瓷碟子整齐摆放:

一碟油光红亮、肥瘦相间、颤巍巍的红烧肉,浓郁的酱香扑鼻而来;

一碟鲜嫩碧绿、清亮亮的蒜蓉炒时蔬,散发着清爽的香气;

一碟金黄酥脆、炸得恰到好处的春卷,隐约可见里面饱满的馅料;

还有一碟切得整整齐齐、水灵灵的时令瓜果,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这四样菜,在往日她“得宠”时,不过是寻常之物。但在此刻,在这幽暗冰冷、充斥着绝望的听雨轩里,它们散发的光芒和香气,几乎要刺瞎苏婉娘的眼睛,灼伤她的灵魂!

然而,这诱人的香气,这精致的菜肴,此刻却像最烈的穿肠毒药!它们没有唤起苏婉娘丝毫的食欲,反而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提醒着她,这“恩赐”的来源是多么的屈辱、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诛心!

沾喜气?沾乔清洛那个贱人的喜气?!她苏婉娘,曾经被王爷抱在怀里、夜夜承欢的宠妾,如今竟沦落到要靠仇敌的“喜气”才能吃上一口像样的东西?!王爷……顾远……他用这几盒菜,亲手碾碎了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和幻想!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尖叫,骤然撕裂了听雨轩的死寂!苏婉娘如同被厉鬼附体,猛地挣脱翠柳的搀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彻底疯魔的雌兽,扑向那个承载着巨大羞辱的食盒!

她不是去拿吃的!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滔天的怨毒和毁灭一切的疯狂,狠狠地将整个食盒掀翻、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哗啦——!哐当——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丧钟!精致的白瓷碟子瞬间粉身碎骨!油亮的红烧肉如同肮脏的泥块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和碎瓷片;翠绿的蔬菜四散飞溅,汁液染污了地面;金黄的春卷摔得稀烂,馅料迸出;水灵灵的水果滚到阴暗的角落,沾上了污秽的尘土,如同被践踏的珍宝。

“沾喜气?!沾她乔清洛的喜气?!我呸!!”苏婉娘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如血,脸上是扭曲到极致的怨毒和彻底的疯狂,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用穿着破旧绣鞋的脚,疯狂地、狠狠地践踏着地上那些刚刚还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佳肴”!仿佛在践踏乔清洛那张得意的脸,在践踏她腹中那两个未出世的孽种!

“贱人!贱人!你不得好死!你和你肚子里的孽种都不得好死!你们母子都该下地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我苏婉娘就是饿死!冻死!烂死在这听雨轩里!也绝不沾你一点‘喜气’!绝不!!王爷!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啊——!!”

她疯狂地踩踏着,咒骂着,唾沫横飞,状若疯魔。直到力气耗尽,才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魂魄,颓然跌坐在满地狼藉的污秽之中。她看着那些被自己踩踏得面目全非、沾满泥土和碎瓷的食物残骸,看着这如同自己人生一般破碎肮脏的景象,再也抑制不住,发出如同夜枭泣血般凄厉绝望的嚎哭。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刻骨的屈辱和彻底的崩溃,在这冰冷死寂的囚笼里久久回荡,仿佛要将这屋顶都掀翻。

翠柳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姨娘那彻底疯魔、形同厉鬼的样子,吓得浑身冰凉,瑟瑟发抖,连背上的伤都忘了痛。她知道,姨娘最后的那根弦……彻底断了。这听雨轩,真的成了埋葬她们所有希望和尊严的坟墓。她默默地流着泪,看着地上那些被糟蹋的食物,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强烈的生理渴望让她几乎想扑上去捡起一块还算干净的肉。但那肉,那菜,此刻在她眼中,也仿佛染上了姨娘那滔天的怨毒和绝望,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正厅方向,最后一点模糊的欢闹余音,像是对这角落地狱最无情、最刺耳的嘲弄。苏婉娘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目光呆滞涣散,望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彻底隔绝与抛弃的院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在深秋寒夜的冷气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不再咒骂,不再哭泣,只剩下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嗬嗬的、绝望的喘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